【喻黄】寻骨番外 · 高楼鼓角悲
《寻骨》番外二。
番外一：前文：露从今夜白
高楼鼓角悲
张佳乐与百花谷中的每一个人都混得很熟，他长得好，又是谷主的独子，人品秉性、文治武功皆是一等一的好，所以到处勾肩搭背，人见人爱。
要说他与谁关系不好，那也有两个，一个是他爹张秋林，一个是他娘王青珞。
张秋林是文人，性情寡淡，不喜言笑，对谁都差不多的态度，又是这百花谷的谷主，有这好几百户人家的事儿要忙，与他交流并不多，自然显得感情淡薄。可稍有闲暇时，张秋林也会考教张佳乐的诗文武功，只言片语中并不乏对他的关怀和在意，只是与旁人表达的方式不太相同罢了。
张佳乐能感觉到他爹还是挺在乎他的，他从小也想得开，并不是那种蹲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孩子，整天东奔奔西跑跑，搁在哪家都能活。可要说他爹这是性子所致，那他娘的态度就让他有些想不通了。
张秋林的夫人是前英武将军孙承骁旧部，同清阁先生王揽的女儿，闺名青珞。正经的名门之后，大家闺秀，这一辈子温婉贤淑，以礼待人，在旁人眼里，他爹娘那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八个字的不二写照。
但张佳乐就是能感觉到，他娘不爱他。
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这样说是不是显得太矫情了，张佳乐有时候也对自己说，男孩子哪有和娘太亲近的，再说了，也没发生过什么事，食饱衣暖与世无争，每日晨昏请安也多有挂怀，就这么一个孩子，一年到头什么好的不是自己的，还想怎么的才是爱自己。
可他到底说服不了自己。
因为他娘看他的眼神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像是又深又重的雾，似乎每次都是在隔着他看着什么其他的人。他爹的眼神也冷，可那冷得真切，冷得彻骨，不像他娘，冷都冷得不那么真实，恍恍惚惚，让他看不清，更看不透。
张佳乐八岁那年，他娘走了，病死的。他爹那么寡淡的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外露的，他娘病危那几日，他爹一直守在床边，似乎不悲不伤，毫无所动。
可张佳乐也看到了，他爹眼圈也是红的，不眠不休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同他娘低声讲话的时候，也有眼泪顺着下颌滑落，只是无声无息，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就在门口站着，整个人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活了八年，整个童年无忧无虑，全然不知死亡为何物。可他一想到以后再也看不到母亲了，连她那朦胧冰冷的眼神都再也看不到，他心里就一阵阵空落落的。
他听见他爹低声说对不起，说让他母亲下一世找个好人家，不要再碰上他了。他看见她母亲摇了摇头，抬手招呼他过去。他连忙走到榻前跪下，抓住他母亲的手，那手冷得吓人。
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他娘就再也没有睁开眼，张佳乐不懂什么是撒手人寰，因为他娘直到死也一直抓着他的手没有撒开，握得那样紧，活生生抓出了一个青紫的手印。
他一直没有哭，直到晚间回房，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着自己腕上那个青紫的捏痕时，才突然感到难以名状的悲伤，他趴在桌上哭得肝肠寸断，可没过多少时日，那个看着无比骇人的仿佛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捏痕就慢慢淡去，最后消失不见了。
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极度渴望他娘抱一抱他，可他已经没有娘了。
他娘走后，他爹更是每日呕心沥血，没过几年也跟着走了。
那年张佳乐十二岁，已经出落成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初现天人之姿的风采。张秋林每每看见他，都觉得心口一阵阵不可名状地钝痛着。
他病得一塌糊涂，神志不清了半月有余，那一日却忽地明朗起来。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是回光返照，让他交待些未完的事。
张佳乐一直守在他爹床边，守了半个多月终于见他爹睁开了眼，却是巨细无遗地同他交代百花谷和千机谱之事，他一一应了，张秋林便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淡淡吐出一口气来。
张佳乐以为他这就是不会再说什么了，可床上闭着眼的人却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叫的是乐乐。张佳乐听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囔着鼻子吭了一声。
张秋林轻笑了一下，惹出一串低咳，淡淡问道，“怎么了这是，还哭上了。”
“第一次听您这样叫我……”张佳乐笑了笑，越笑眼泪就越往出流，“我吓的。”
张秋林轻飘飘地拍了他一下，嗔道，“臭小子。”
“爹，您再叫我两声，行不行。”张佳乐握着他爹的手，哭得一塌糊涂。
“乐乐。”张秋林又叫了一声，淡淡合上了眼，“别恨你娘，是爹对不住你。”
张秋林留给张佳乐的这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听懂，但他照做了。他当然不恨他娘，也不恨他爹，他只是在无数个漫漫长夜中会想起那个青紫色的手印，想到那一声清冷却满怀不舍的乐乐。
那是他十六岁以前唯一的宝藏。
十六岁的一个夜晚，他在沐浴的河边遇到了他爹说的孙氏后人，而那个人成了他后半生唯一的寄托。
张佳乐一直觉得他像他爹，从内心讲他性子也是寡淡的，只是他习武，反生出几分冷冽来，可一旦对什么事上了心，就有着一条路走到死的决然和执拗。
出谷之后，他与黄少天成为挚友，那话痨剑客总说他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动。他也懒得反驳，说那是家族遗传，他爹也是这样。
可张佳乐终归不知道，他爹到底是怎样的决然和执拗。
事败的那一夜，漫天大火烧光了复国军的大本营，那火是张秋林下令点的，一把大火，一了百了，什么痕迹都不曾剩下，什么事都从头开始。
只有他心尖那悬着的那个人，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从来不曾开始过，就已经草草结束，空留了满目疮痍。
火光大盛，将半边天烧得通红。一片嘈杂之中，他看见青珞抱着襁褓向自己跑来，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全然不复大家闺秀之态。
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向来温婉的女人面上都是慌乱和惊恐，脸上还有一块漆黑的焦痕，不知道是在哪儿蹭的，跑到自己面前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他忙伸手扶了一下，又将她脸上那块焦黑擦了下去，温声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秋林，秋林。”青珞浑身哆嗦着将那个襁褓送到他的眼底下，给他看婴儿的面孔，语气颤抖得近乎绝望，“这不是乐乐，你看，这不是我们的乐乐啊！我们的乐乐呢？我的孩子呢？你说话啊！我的乐乐呢！”
一个年轻母亲的哀嚎好似利刃穿心。
张秋林将青珞揽进怀中，觉得自己眼前是一片凝固的冰冷。
他闭了闭眼，在这个近乎崩溃的女人耳边轻轻说道，“青珞，你看错了。”
怀中的女人猛地一僵。
他觉得有什么绝望的情绪正缓缓流进四肢百骸去，心口也疼得厉害。
“天色太暗，火又烧得太厉害，你也累了，没有看清楚。”
衣服被怀中的人紧紧揪住，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肉中，冰凉的泪水淹透了他肩头的衣裳，他没有推开她，反而更用力地将她紧紧搂住。
“这就是我们的乐乐。”
身后的房梁被大火烧断，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有火星飞溅出来，落在他的脸上。
是一片骇人的冰冷。
“爹，我为什么叫张佳乐啊？是你给我取的名吗？”
“是孙将军给你取的。佳者，善也；乐者，愉也。他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那您呢？”
“我也是。”
殿下，子卿尽己所能，护住了能为您护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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