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寻骨（六）
夜风凛然，万籁俱寂，叶秋等了很久，张佳乐也没有开口。他的外袍被张佳乐坐在了屁股底下，所以呆得久了，他都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张佳乐却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夜色中，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像。
叶秋是何等的眼色，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这会儿张佳乐不开口，他就坐在一边静静地陪着吹风，顺便打量着他。
都说百花缭乱张佳乐长弓猎寻下落日箭一出，但见百花翻覆，以掩天人之姿。再看而今江湖，黄少天意气风发、光芒万丈，周泽楷更是天眷之颜、斧凿玉刻的一张脸。可若说起张佳乐来……
叶秋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当真是对得起天人之姿、风华绝代八个字。
“你刚刚说，那个给你们千机谱的人，伤得很重？”那张天人之姿的脸的主人问。
“是。”叶秋想了想，“印象很深，他整条左臂都废了，血肉模糊的，能看出是贯穿伤，伤到那个程度怕是以后都难再蓄力了。身上还有些别的伤，一直没有处理过，好些都已经有了炎症。我们想给他疗伤他也不用，还说他没受伤，受伤的人不是他。”
“不过……”叶秋一顿，又道，“他伤得那么重，后来突然就走了，说不定已经……”
“他没死。”张佳乐打断了他的话。
叶秋有些诧异地张了张眸。
“是我伤的他。”
张佳乐静静说道，“那一夜，他趁我不备擅入百花谷地宫，盗走千机谱，正打算离开的时候被我发现。”
“我射了他一箭，将他囚于地宫之中。第二日却发现他将落日箭活生生从身上拔了出来，与千机谱一同消失了。”
“长弓落日，葬尽百花。”张佳乐冷冷一笑，“我那一箭正封他筋脉，他强行脱身而去，若是不筋脉寸断，才是怪了。”
喻文州这一拜下去，魏琛就是修成铁石的心肠也碎得寸寸断了，险些没有绷住，当场就要老泪纵横。他连忙走上前去将人拉了起来。
“快，快起来。你和师傅还客气个什么？”说罢又退开一步，让喻文州在原地站好，自己前前后后地打量了几番，怎么看都不够似的。
喻文州有些无语，“师傅……”
魏琛本就觉得尴尬得无以复加，现在越被他这样叫就越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又是摇头又是唉声叹气地问，“你已经见过少天了吧。”
“见过了。”
“他肯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说不定还被你吓到了，这会儿可能正一个人琢磨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呢。”魏琛提起这个也是很无奈，“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就回来，日后可能少不了你的麻烦啊。”
“我知道。”喻文州平静地开口，幽黑的双眸不见一丝波澜，“当日如此选择时，便已料到今日这般局面了。”
他看了看魏琛，一字一顿地说，“不管怎样，我都必护他周全。”
魏琛闻及此言，又是一声长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门外有重物破风而来。喻文州显然也是听见了，两个人同时起身看向屋门——
“轰——”地一声。
从屋外破门而入的是一个人。一个死人。
那人摔在地上一动不动，脖颈间一道干脆利落的断口，显然已经气绝。喻文州认了出来，这是陶轩借给他的嘉世的人中的一个。
而在这个人的身后，一步步走进门内的，是手提冰雨、目光如剑的黄少天。
“叶神应该知道，如今虽天下太平，可说到底王业偏安。我们当今的皇帝陛下，并非王室正统。昔年女皇武氏也不可谓不英明，但依旧有无数人想要光复李唐正统，纵使家破人亡，也九死不悔。”月色当空，张佳乐缓缓开口。“天耀十七年，英武将军、镇南王孙承骁意欲起事，为留后路，事先将大笔财富藏于无望山中，并请机关阵法的世家设计密道、封存宝藏。后来果然事败，孙承骁战死之前将无望宝藏的地图交给谋士张秋林，令其再找时机，以成大业。张秋林带领族人隐居滇南，创立百花谷，守护千机谱，以待复国之机。”
“江城鬼士张秋林。”叶秋一惊，“他是……”
“是先父。”张佳乐道，“父亲一生只谋复国大业，壮年早逝。十二岁那年，我遵父遗命，执掌百花谷，也接过了千机谱的秘密。六年前，孙哲平重伤逃亡，误入百花谷，为我所救。我当时少年心性，又与世隔绝，所以与他志趣相投，一见如故，见他无处可去，又有仇家追杀，便将他留在了百花谷。可三年前，他夜闯地宫，夺走千机谱，离开了百花谷。”
“对，就是这个名字。把千机谱给我们的人，就是叫孙哲平。”叶秋听得此名，当即恍然，“他根本不是误入百花谷，而是一开始就是冲着千机谱去的。姓孙……他是镇南王后人？不对啊，千机谱本来就是为了那什么复国大业留的啊，他是镇南王后人还何必要把千机谱盗走，难道他怕张……呃。”
叶秋话没说尽，张佳乐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没点头却也没有张口反驳，最后只缓缓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所以我才一定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叶秋有些错愕，半晌才叫了一声，“乐乐啊。”
“叶神心中所想，我明白的。”张佳乐接过话来，“于今而言，千机谱出世是祸非福。叶神放心吧，我与他更在意眼前江山锦绣、百姓安居，只要统治者有道，谁做主天下又能怎样。至于其他，更已是前朝旧事，何必再染上无辜者的血。我如今弃谷出世，为的不过是他一人罢了。”
叶秋心中也嘲自己刚刚未免想得太多，黄少天以命相交的挚友能有几个，又岂会是泛泛之辈。
思及黄少天，他心中又是一沉，“这事儿原本还看不出来与少天有什么关联，但在喻文州出现之后就不一样了。”
“不错。”张佳乐点头应道，“喻这个姓可不多见，再想想整件事情，很难不让人联想到。”
喻。
闽南喻氏，神鬼机关，阵法天地，才盖公输。
喻氏家族，这三百年来唯一的阵法机关世家。
想想也是，能在这无望山腹中藏一笔宝藏，又留下千机谱这等神迹，只怕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答案了。
“更何况，孙哲平离开百花谷的那一年，喻文州刚好被逐出蓝溪阁，恐怕是千机谱出世，他身为喻氏后人，必会有无穷祸端上身。”张佳乐沉思道，“现在看来，既然你信得过魏琛，那么他将喻文州逐出蓝溪阁，就不是弃，而是护了。”
“不止这样。”叶秋叹了口气，说道，“也正是那一年，黄少天失忆了。”
“少天失忆了？”张佳乐万万没想到黄少天这些天的不对劲儿竟会是因为这个，一时间有些错愕，“他忘了什么？”
叶秋看了看张佳乐，无尽的夜色都落入他的眼眸。
他缓缓说道，“我想，他是忘了喻文州。”
“喻文州！”黄少天目光冷冽，语气更是锋利如刀，几乎能割裂面前的空气，“你是想做蓝溪阁的主吗？”
喻文州没有说话，下一刻，寒光逼人的冰雨剑已经贴上了他的颈动脉。
黄少天双目赤红，头疼得快要炸开，却还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地吼道，“回答我！”
喻文州突然抬手，握住了黄少天的下颌。黄少天大惊之下手向前一送，顿时在喻文州的颈子上割出一条血线，可他却像没感到似的，一只手轻轻地揉着黄少天的侧颊，“少天，把牙齿松开，不要再咬了。听话，不然头会更疼。”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人，还有这样温暖的触觉。
像是一道惊雷劈进了脑海中，黄少天一下子就脱了力，冰雨扯着血痕掉在地上，他痛苦地捂住了头，额上青筋暴起，牙根紧紧咬住，面颊两侧的肌肉几乎都鼓出来。
见状，魏琛连忙上前隔开他们二人，“文州，你先出去，我有话对少天说。”
喻文州看了黄少天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出了门去。
转身阖门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屋内，黄少天如火般灼热的目光直直射在了他的眼底，几乎在一瞬间，将他静如止水的内心生生烧成了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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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更两万一啦，平均每次三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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