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寻骨（三）
夜深更重，屋内一灯如豆。苏沐橙阖了门后又将雕花木窗落下，已经到了该就寝的时辰，可今儿个怕是睡不安生了。
她落了窗回过身来，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寥落的灯火下一张四四方方云木桌，桌前坐着三个神色凝重的男人。
“你们几个大男人，倒是说句话呀。”苏沐橙敲了敲桌面，笑道，“再不说话可就天亮啦，明个那人再赢一场，我可就要嫁出去了，能不能为我的终身大事操点儿心呀。”
“我看你倒是一点儿都不愁。”黄少天嘟囔了一句后没忍住，又连着说道，“苏妹子你不要看那个小白脸长得挺好看的就被他的外表所蒙骗啊，他很明显是有目的的。你是没看见他在台上与我交手的时候那个表情，这种人肯定一肚子弯弯绕，不知道想算计点儿什么呢！”
“与其说他有目的，倒不如说。”叶修看了黄少天一眼，沉声说道，“他根本就是冲着你来的。”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黄少天咬了咬牙，“我和他过了那么多招，几斤几两也试了些出来，真要打起来他未必会是我的对手，但在我身上的功夫他可是没少下，我每招每式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刻意用蓝溪阁武学，便料定我会措手不及，若不弄清楚情况，短时间内定不敢轻举妄动与他交手，我当时也是脑子傻了，难道魏老大还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派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蓝溪阁弟子把苏妹子娶回去？”
“你也是！”说着，他怒瞪了叶秋一眼，“叫住我干什么，我就应该揍他丫……！”
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黄少天的嘴闭得突然，是收剑入鞘一般的干脆利落。他与张佳乐对视了一眼，苏沐橙却是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叶秋，刚想开口，就见叶秋轻轻摇了摇头。
这时，脚步声已经听得清了。又过了一阵，光亮也隐隐透了过来。
有人提着灯站在了门外，敲了几声门后，传来一道男声，“沐橙，睡下了吗？”
“已经歇下了。”苏沐橙回道，“这么晚了，陶哥有什么事吗？”
“没事，听底下人说你屋里灯一直亮着，便来看看你是否有什么事。”那人道。
“我想看一会儿书，便留了盏灯，陶哥快去歇了吧，我这就睡了。”
“好，你无事便好，早些睡吧，叶秋说你明天也要去看比武，那得养个好精神啊。”
那人又交代了两句，苏沐橙应了，客套了一番，那门外的灯才随着脚步声渐远。等到叶秋向她示意可以说话了之后，苏沐橙才暗暗吐出一口气，冲着黄少天眨了眨眼，“少天哥，耳朵可真尖。”
“你明天要去看比武？”黄少天问。
“是啊。”苏沐橙很是苦恼的样子，“你这一输，我半辈子都交代了出去。要是再不去看看，万一自己明天被输出去了，我都没亲眼看一看过程，那多冤啊！”
“那我看你是白去了。”黄少天假装没听见她的调笑，“那小白脸明摆着冲我来的，我已经认输了，明天擂台上又没有我，他还来干什么？难道你还真指望他娶你不成？”
一直没有开口只静静听他们三个讨论的张佳乐突然说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不是冲着少天来的，而是冲着你们来的呢。”
“不会。”叶秋想了想之后还是否定，有所指地看了看门外，说道，“我请少天来帮忙的事情没被任何人知道，若是冲我们来的，他必然是从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更何况，若是冲着我来，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这样一个简直像是为少天量身定做的对手，这怎么可能呢。”
黄少天又狠狠地咬紧牙根，随后冷笑一声，“所以说，消息没有泄露。这个人看样子是盯了我很久了，不仅对我的武功研究颇深，连我的行踪去向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就等着擂台上这次交手呢。那更好，也省的我去找他了，他费尽周折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吗，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既然如此，我等着他找上门来就是了。”
张佳乐从刚刚就瞧着不对了，这会儿见他又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忙问道，“你怎么了，从刚刚开始就有点儿不对劲。”
黄少天本不想言，这会儿被他问及，终于自暴自弃地拍了一下脑袋，“我有点儿头疼，先回房睡了，剩下的明日再说吧。”
他站起身来想要离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定住了，最后看着叶秋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今天擂台是我没有守住，对不住了。”
还没等其他三个人反应，门已经一开一阖，不见了黄少天的身影。
好半天，张佳乐才哭笑不得地重新坐下，“不是，你们听听他这个话说的啊，自己丢人还非得拉着我一块，好像我明天就肯定会输一样。”
苏沐橙嘻嘻笑道，“叶秋哥说了，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绣花枕头，你生得这么好，能不能打架呀。”
“喂，话不能乱讲啊沐橙！”叶秋险些一口茶喷出来，“我那句话是说谁的你知道啊，这这这能一概而论吗？你这是要哥得罪多少人啊。”
叶秋心想，幸好黄少天刚刚走了，不然叫他听了这话，以后每一次找他比武只怕都要质问他，是觉得他像绣花枕头了，还是觉得他长得不好看了。
想想都觉得头疼。
张佳乐听完也是乐了，一副很是无奈的语气说道，“这容貌又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我们家那地方这方面传统一向比较优秀嘛，其实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也是很苦恼啊。”
“滇南有谷，涧生清溪，岸盈繁花，故名百花。其人能医善武，无论男女，皆容貌昳丽，谷主更是天人之姿，风华绝代。”叶秋捏着个白瓷杯子，摇头晃脑地说，“百花缭乱少年成名，若非今次一见，我也是万万难以料想，千山只独行、足迹遍天下的张佳乐，竟然会是神秘的百花谷主。”
听后半天，张佳乐神色不改，轻笑着问了一句，“我可以把这话理解为你夸我长得帅吗？”
“问题是百花谷主无缘无故地来帮我，总让我觉得心里不安啊。还是说黄少天真的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从来不管武林纠葛的百花缭乱来帮我办事。”
张佳乐也不绕弯，“就算有什么缘故，也得事情办完了再说。”
“你这不说说我心里不踏实啊。”叶秋唉声叹气，“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生。”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张佳乐想了想，这样说。
“谁？”叶秋一点儿都不含蓄。
张佳乐无语地盯着他，但原本不打算说的事情肯定也不会就这么说了，最后说道，“少天不在，你要是实在想说话，要不就再夸我两句？”
叶秋一点儿都不吝啬，倒真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又叹了几声，“百花缭乱和百花谷。啧啧，这还真是，因为太相近了所以反倒没有人想到过吗？挺聪明的嘛。”
“比不上斗神好眼力。”张佳乐不冷不热地受了他这一夸，心下却暗暗思考。
自己身份在叶秋面前藏不住是必然的，他来帮叶秋也是有他的目的的，这一点儿叶秋自然更是明白。可张佳乐也确实不曾料想，黄少天刚一不在场，叶秋竟就把这件事情扯到了明面儿上，这一波未平何必又给自己添一波。
“我可没有这等眼力。”叶秋连连摆手，“剑圣大人告诉我的。”
张佳乐轻笑一声，断言道，“不可能。”
“这种事情，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可能告诉你。”
黄少天是没被打死，但是他快疼死了。脑袋里像是楔进去了一根钢针，搅得他血脉逆转，灌进了一头水般呼啸翻腾。
记忆似乎已经支离破碎，只余下残缺不全的残片一块一块地划过他的脑海，剥肤锥髓地痛。他咬紧牙关强制自己去回想白日里的事情。
他把第十七个挑战者打下台去之后，好一阵子都没有人再上来。真是没挑战性啊。他舒了舒筋骨，向下面喊道，“还有没有人了啊，有人快上没有人快散了吧！我要回去吃饭了！”
吃饭两个字还没落定，眸中已经闪过白衣一角，转眼间自己面前已经站着个人。黄少天本想说一句“来吧，早点儿打完早点儿回家吃饭”，可还没等开口，对面的人已经动了。
这一动不要紧，他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对面的人也用剑，宝剑先出了鞘，三尺寒光迎面而来，看上去华而不实，可实的那几下却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罩在他起手的位置上。他连剑都未出，就已经被拦下了。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诧异，面前已是剑花一闪，那人已经到了眼前，万千寒光凝作剑锋，又是当头一剑直奔他面门刺来。千钧一发之际，冰雨带鞘横起，堪堪架住了这一剑。
可对面的人却在这时松了手，像是专门在等着他横剑一般，那人手中宝剑的剑柄卡在他冰雨剑鞘的凹槽中，剑身顺着冰雨剑环了一环，黄少天几乎将身子仰了个九十度直角，才没让这一剑削了面颊。
他心头一动，打算兵行险招，冰雨虚晃了一下，左手却探了出去，直奔对方腕脉。可又是被对方洞察了心思一般，那人一掌推出，稍一借力，已经和他重新拉开距离。
也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寒光乍现，黄少天已是抬手拔剑，冰雨出鞘三寸，便如九天神水倾泻而来，剑光似细密雨丝迎面罩下。可也只是一瞬，白衣一角便从眼前掠过，来人反手握剑，剑身翻转之后只留剑柄向外，不轻不重地在冰雨剑上那么一敲，刚刚出鞘三寸的冰雨剑竟然就这么被严丝合缝地扣了回去。
黄少天的脸色已经不能再难看。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每出一招，对方就几乎在同时跟上一招，如此信手拈来，如此驾轻就熟，似乎此番交手已经有过千次万次，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早已深谙于对方心中。张弛有度，收放自如，打得他步步紧退，畏手畏脚。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这对于黄少天而言，无外乎是一种从未有过并且及其不喜欢的感觉。
修长的指尖握紧了剑柄，剑圣素来平和明媚的眸光此刻冰冷逼人，仿佛凝固成线，直直向对方射了过去。
然而抬头的一瞬间，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眼神。
那该是个什么样的眼神啊，明明是沧海横流之后千帆过尽般的平淡，却好像融进了刻骨的温柔与眷恋。明明是深不见底的幽黑深沉，却又坦荡清澈得不见一丝杂质。还有啊，他是在笑吧？那个人，那个站在自己对面来意不明的人，又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笑意……
天知道他怎么就在那一瞬间就看懂了！那个人站在自己对面淡淡地笑着，不是嘲弄也不是炫耀，那分明是就是一种庆幸！
像是在感谢上苍——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有的记忆被疯狂的搅碎，在脑海中变成混乱的一团，粗糙而棱角分明，仿佛碾碎了一路的血肉。
“咣”地一声，黄少天的头狠狠地撞向了床头。
该死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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