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苍山雪（四）
四、
第二日，上面的旨意便到了，着南亭公王渭接管黄氏铁军，全军退离西山防线二十里，只留下两个行军营压阵，左右前锋营分往京外和襄南两地分驻。却从旗水关调了五万北城军，分批进入西山防线，全面接管北境驻军。
封黄柯为护国大将军，镇北关统帅，令黄国公一脉世代袭爵，永享皇恩。封黄少天为正二品骁骑将军，赐婚清平公主，令十日后进宫与诸皇子共同受教一年，隔年正月完婚。
还不止这些，连当日黄柯从军中带走的所有的将军校尉也一个不落，皆加官进爵，并各有封赏，但也一个不落地没有回来。黄氏铁军数个前后行军营，左右先锋营，中军大营全部被拆解分离，割成一片一片调去各方。
黄少天不动声色地接了旨，又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宣旨的御林军，言自己即刻拔寨退军，三日之内交接好全部军务，十日后准时进宫面圣。
中军帐内，一片肃穆。管事儿的都不在，剩下的都是平日里拿不了什么主意的，皇帝一声诏令下来，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沉默了好一阵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赶了好几次又一个都不走，黄少天最后烦了，“我说各位叔叔伯伯，你们不走也好歹说句话行不行。大伙也知道，小侄平日里就这么个脾性，你们这一句话都不说，这不是想急死我。”
“少将军。”终于有人出了声儿，可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带着两分尴尬，脸都涨红了半边儿，“兄弟们都想跟着你走，但是……”
这话没说完，黄少天倒是懵了。这事儿除了宋晓他谁都没提过，但宋晓是绝对不会向外透漏的，这倒是让人奇怪了，愣了一下子，他问，“宋伯多虑了，这是谁说我要走了？”
老宋当然不是宋晓他爹，只是祖上十八代或许有那么点儿亲缘，所以归了一个姓罢了。这一听黄少天否认要离开的事情，还未等旁人说什么，老宋立马急了，连少将军都不叫了，看了看左右几位的脸色，冲黄少天骂道，“你小子这会儿了还不走，等着干什么？你不会真想进宫陪太子读书，一年半载后娶个公主，袭个爵位，享什么万世太平吧？”
“陛下下了圣旨，哪里还有我想不想的道理。”黄少天淡淡道，“宋伯，您老说话也注意点儿，这人多口杂的，指不好哪句就叫人听去了，招来灾祸。”
“你小子少给我扯这些没用的。”老宋两眼一瞪，怒目说道，“在座各位都是个什么脾气秉性你都知道，上面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头更跟明镜儿似的，眼看着铁军高层被撤换，西山防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瓦解，黄将军怎么样了还不知道，你再进宫那就是被监禁。内忧外患分毫不治，第一把刀却落在你们黄氏一族的脑袋顶了，你还留在这儿干什么，等死吗？”
黄少天垂下眼帘，将满眼的精明都一并盖住，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沉声道，“各位叔伯是什么意思，少天心里明白，可这一旦走了，便是背君叛国。”
他制住要开口的众人，“诸位莫急，我知道刚刚宋伯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背君叛国，这是天大的罪名，我叛得，诸位叔伯叛不得。陛下无论如何都不会动我黄氏一族，陛下不动，诸位叔伯就不能叛。我一人出逃，是我黄家养了不肖子孙，若铁军成了叛军，就当真免不了血流成河了。更何况，各位叔伯都有妻子家业，断断不能陪小侄逞这一时意气。”
他放低了身段，说尽了好话，给足了台阶，将自己壮士扼腕的决断说成逞一时意气的叛逃，是不想这些世世代代为黄氏铁军拼杀的将士们心中再添愧疚。
这些人跟随父亲多年沙场拼杀，是过命的交情，此时黄氏一族突生变故，黄少天想挣裂这世俗的桎梏，这些人又何尝不想跳出皇权落下的枷锁。可这流血掉头一路拼杀，不就是想给妻儿老小一个安稳日子吗，黄少天一个人叛了，皇帝忌惮铁军，不会对黄氏一族痛下杀手，可他们这些人一旦一起判了，那黄氏铁军就成了实打实的叛军，不诛待何。
“各自散了吧，今夜这些话就当从未听过。”黄少天站起身来，对座中众人深深一拜，说道，“若苍天开眼，望与诸位叔伯今夜别过……永生不见。”
众人散后，宋晓掀帐入内，立于黄少天身侧。
“少将军，都吩咐下去了，明日一早拔营东撤。”宋晓道，“所有将士都归营了，一人不缺，听候少将军吩咐。”
黄少天手中拿着一卷空盖了大印的云锦，又从匣中取出一封未拆的信，两样东西一并递给宋晓，说道，“你亲自跑一趟，拿着这两样东西去南坪山蓝溪阁。”
“蓝溪阁？”宋晓接了，心知黄少天如此交待必然事关重大，却还是不知所为何事，“到了之后呢？我需要做什么？”
黄少天从怀里拿出个东西，递到宋晓手里才看清那是块玉，“我幼时曾拜在蓝溪阁门下，你拿此玉去求见阁主。阁中方先生能仿他人字迹，你请他代笔，照我信中所说仿上一篇字，用于仿作的信件我也一并装在里面了。此事重大，万不容失，五日之内，你务必要返回，迟则生变。”
宋晓尽数应下了，又将东西全部收好，似乎有话想问，可略作踌躇还是忍住了，独自退出了帐去，连夜便奔着南坪山蓝溪阁去了。
夜色当空，星垂平野，万里惊鸿。
宋晓只觉得怀中之物重若泰山，压得自己一阵阵地透不上气来。
黄少天是黄家独子，皇帝刚刚册封的正二品骁骑大将军，还指婚了清平公主，他这时若执意离去，虽不至于祸及三军，但身为其父的黄国公黄柯又如何能够脱得了干系。
宋晓虽是黄少天的亲卫，但一直随黄柯在军中历练，视之如师如父，焉能不忧。本想待众人议事毕后问问黄少天是如何区处的，但看到那一卷素帛上空荡荡的一方大印时，他就已经明白了。
那是云锦红印堂堂正正的一道家诏，此时此刻，他星夜奔行前去蓝溪阁求的，就是要以黄柯的笔迹，写一道将黄少天逐出黄氏一族的家诏。
此诏一成，从今往后，生时，黄氏一族无他名姓；死后，黄氏宗祠无他供享。山高海阔，天长日久，他黄少天，与这西山北岭的二十万铁军，与生他养他的黄国公一脉，与那个夜半饮酒，用温热有力的手掌摸着他的头顶，说他真的很好的父亲，都再无半点瓜葛了。
江山故地，一朝变尽。
///
真愁，州州怎么还不出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