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我欲何为
这是“我生何处”那个系列的第二篇。
最近更新得比较乱，辛苦大家补前文。
我欲何为
黄少天离开蓝溪的第十七天，喻文州接到密报，邻国夜雨已经变了天。七皇子黄少天自蓝溪归来，虽无依无靠，只是个随风摇曳的枯枝，却还是引起了朝堂上下的恐慌。
这些权贵把他推出去，去换夜雨十年太平时，以为蓝溪国得到心腹大患会恨不能杀之后快，哪里曾料想过他有朝一日还会回来。而当黄少天真的回到夜雨时，哪怕他只是手无寸铁、素衣单薄地孤零零站在大殿之上，还是活生生吓碎了一地噤若寒蝉的肝胆。
他们没有胆子和黄少天对视一眼，却有着十倍于以往的狠辣想要将他斩草除根——一个在蓝溪囚禁了六年的皇子，天晓得他在六年之后重新走上夜雨的朝堂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就算他不是蓝溪放出的饵，他心中也势必燃着能够焚尽整个夜雨的怒火。
而此时的夜雨，老皇病危，新君未立，在这皇权归属不定、天下轮转动荡的时刻，死了一个消失了六年的皇子，没有人会在意的。
可令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这个在蓝溪做了六年阶下囚的质子，竟然并非随风飘荡的一枝弱柳，而是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一株大树。
永熙二十四年，正月十七，天大寒，滴水成冰。夜雨在位三十一年的老皇帝在他的寝宫中停止了呼吸，他在世的那些儿子，或懦弱胆怯，或心胸狭隘，或不学无术，或专横残暴，没有稳定朝纲、掌握局势的能耐，却个个儿不乏对皇位的觊觎之心，身边又站了一群群各自为政的大臣，整日忙着勾心斗角。直到老皇咽了气儿，新君尚因多方势力的僵持无法确立，眼见着就是一场血流成河的皇子夺嫡，黄少天的归来却成为了打破沉寂的一枚石子。
一掷而起千层浪。
先帝唯一的女儿，建宁公主的驸马，据说是靠裙带关系当上的夜雨最年轻的中书令的文鼎阁学士郑轩大人，一改之前那副散漫软弱的小白脸模样，眸光锐利地站在群臣面前，玄裳素履，活生生让他站出了不动如山的气势，只用一个眼神就拦住了各怀心思的众人。
他的出现，代表着十世七公、六代帝师、四任宰辅的郑氏一族，将一改先前的中立态度，数百年间第一次在皇位的归属中要有所作为。
这才突然有人想起，十年前，刚刚步入仕途的郑家长公子，那位皇帝的准驸马，郑老大人的独孙，似乎刚一入仕就领了个参军的职，被扔到西海前线操练了半年，后因与主帅产生争执，被赶回了京城。
十年前的西海前线，那正是黄少天百战成名之处。
还未等众人从愕然中晃过神来，变故又生。御林军大统领、龙武将军魏琛在一片混乱之中把护卫皇宫的两万御林军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将皇宫围城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
人们又蓦地恍然，这位素不参政，只负责护卫宫城的御林军统帅，十年之内只主动给皇帝上了一道奏章，不求官、不为财、不弹劾、不夸赞，不为整顿军务，也不为民生政务。
十二年前，龙威将军魏琛上表，请求陛下将最小的皇子黄少天遣去西海前线，这一去，便是整整六年。
少年时的一场决裂，十多年前的一次放逐，竟都是为了这一日铺好的道路。谁还在这条路上，又有谁也是为他通向坦途埋下的棋子。
有些人慌了，叫嚷着要去内宫请贵妃娘娘，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住皇宫。可有些人已经冷静下来了，没有用了，郑氏一族站出来的时候，便意味着后宫已经被他们收在手中了。这么些年兄妹之间寡淡的感情，几乎让所有的人都已经忘了，这位先皇唯一的公主，郑轩郑大人的夫人，是七皇子黄少天一母同胞的妹妹。
兵不血刃，已成定局。
“殿下，七公子登基了，改国号为文安，军政两方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站在他这边，夜雨变天了。”宋晓站在喻文州身边，正在禀告刚刚传来的消息。
“知道了。”喻文州淡淡应了一声，“都收拾好了吗。”
“已准备妥当。”宋晓应道，稍微顿了一下后又问，“七公子之前住的房间如何处置？”
“他用过的东西都带上，等到了放到我房里去。”喻文州望着西海的方向——那是夜雨的西海，蓝溪人将那里称为秦川。过了好一阵儿才他才又说了一句，“收拾好了就走吧。”
夜雨文安初年正月二十八，蓝雨太子喻文州因“才疏智浅，德行有失”被褫夺太子封号，封为秦川王，令即日起行，迁往属地秦川。
这封地是他自己挑的，山高路远，地广人稀，战火丛生，那些人巴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皇帝也没说什么便应了他。这旨一下，满朝皆惊，方老太傅气得胡子都要炸起来，若不是众人在侧，恨不能揪着他的耳朵问个明白。
七公子登基了，改国号为文安。宋晓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文安，文安。
喻文州低声念了两遍，轻笑了一声。有人言太子是心灰意冷，打算从此远离朝堂争斗，做个闲散王爷，从此天高皇帝远，再不理案牍繁杂；也有人言殿下是要到一个皇帝管不着，也懒的管的地方，重整旗鼓，等待时机，有朝一日重回朝堂。
喻文州想，就当他偷了个懒，想歇上一歇，急流勇退，做一个一厢情愿的梦吧。
他只是想离黄少天近一点。
九年前的初冬，蓝溪与夜雨战端正盛，他奉命押运兵马粮饷出使秦川前线，路上一切顺利，可返回途中却遭人陷害，九死一生杀出重围，却与众人走散，他骑马奔逃两夜，最终马累死了，他被困在了夜城。
那是一座危城。
夜城本是夜雨边陲，百年前被蓝溪夺来，四代人生死荣枯，已经找不回彼时夜雨的痕迹。可偏偏出了个黄少天，十六岁的少年将军战无不胜，短短几年便将数百年间夜雨的失地收复了大半。喻文州被困在夜城时，蓝溪已经溃不成军，黄少天锋芒正盛，剑锋直指夜城。
兵败粮绝，他混在一群百姓中，摇摇看着宛若天神的敌国将军。
那时他才知道，他们并不是要取夜城。既然不为夜城，已经到手的城池，又该如何处理。
喻文州心下一沉，心中顿时暗叫不好。趁对方不知自己身份，只道是普通百姓时多听了几耳朵。
“殿下，孤城一座，都是些老弱残兵，还有百姓，我们为取楼山才占住夜城，本是孤军深入。这些人马守不住这城，蓝溪军一旦增兵来袭，腹背受敌的就成了我们，既然楼山已取，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离去的好。”底下人报。
黄少天是个爽快性子，权衡得更快，当即道，“说的是，那就走吧，收兵回楼山。”
“夜城怎么办？”
“弃了便是。”
那副将急了，“兄弟们强攻了两个时辰，不知道多少人死在了城门下，就这么弃了？”
黄少天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眸光雪亮如利剑出鞘，问道，“你想怎么办？”
副将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猛地跪在了黄少天面前，赤红着双目说道，“屠城！杀尽这帮蓝溪人，为死难的兄弟报仇！为百年之前从这里惨遭他们屠戮的夜雨人报仇！”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喻文州心中一凉。
数百年恩怨，夜雨始终在蓝溪强势之下委曲求全，此仇深似海。如今既然要弃城，如何会放过这城中一草一木。
暗算他的是什么人他心中有数，可逃得了一遭逃不了另一遭，自己到底要交待在这里了。也罢，没死在自己人手里，死在敌军手中，也不算冤。
他这边正打算认命，却见那边黄少天摇了摇头，“夜城虽小，也有十万百姓，屠城二字说来容易，却要枉造多少杀孽。你也道这里曾是夜雨属地，说不得这十万百姓中也有我夜雨国人，分又分不出，难不成一起杀了吗？弃便弃了，早晚有一天，我能把失地全都收回来，连百姓一起收回来。今日若将人杀尽，我等来日取一座空城何用？”
那副将被黄少天一把拽起来，又听他的七殿下笑着说，“听说这次蓝溪监军是他们的皇太子，人家没打过仗，好容易来一次前线，我们当着他的面把一座城都屠了是不是有点儿太残暴了。你就当给他个面子，别让人家输得太难看嘛，万一蓝溪那皇帝老子太不是东西，将前线败仗迁怒于他，那不是罪过罪过了。这打仗是打仗，总不能坑人吧……”
蓝溪的皇太子藏在一群衣衫破烂的百姓里，灰头土脸地看着夜雨的七殿下，心中是一阵山呼海啸的动摇。
他错了，哪里是没死在自己人手里，却死在了敌军手中。他这分明是已经死在了自己人的阴诡计谋之下，却叫敌军心怀坦荡的少年将军放了他一条生路。
心有微澜，便起波涛万丈。
文安初年二月初三，蓝溪废太子秦川王喻文州抵达封底秦川，远离帝都的波谲云诡千里之外，此时两国无战事，他登临送目，在一片苍茫白雪上遥望西海。
那是一片山雨欲来的宁静。
四月十七，蓝溪朝堂突生变故，三皇子与五皇子在朝堂之上翻脸，大打出手，三皇子持兵上殿，当堂刺死了自己的弟弟，血溅三尺。气得老皇帝当场背过了气儿去，一病不起，被三皇子控于内宫之中。
是夜，方老太傅府上一匹快马奔出京城，带着皇帝早便拟好的一卷诏书，直奔秦川而去。
四月二十，夜雨撕毁《西海盟约》，刚刚平复了朝堂混乱的新帝黄少天御驾亲征，率十万大军奔赴西海前线。其势如破竹，当夜便刺透了一团混乱的蓝溪此时纸一样的防线。
四月二十二，秦川王喻文州失踪。
五月十三，黄少天兵锋大盛，一路攻城拔寨，直逼帝都王城。是夜，蓝溪三皇子率军奔逃，仓皇鼠窜，死于乱箭之中。
五月二十，夜雨占领蓝溪，黄少天一步步走上玉阶，坐上了喻文州没有来得及坐上的皇位，群臣拜服，千古未有。
本是湿热的季节，晚间落了雨，便冷得厉害。黄少天屏退众人，只着了一身素白的中衣站在湿漉漉的廊下，单薄安静一如这六年间住在东府的少年郎。
他抬起自己的手，在眼前看了看。握剑的地方生了薄茧，手掌纤细，骨节分明，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起这双手握着喻文州时是怎样的感受。
山河在手，权倾天下。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指尖是冷的，有寒气似乎沿着指尖钻进体内，一路上顺着血脉溯流而上，在四肢百骸冻出了一道的冰渣子，直冲心口地冷。
想他被困蛰伏时，曾日日夜夜斧凿玉刻地写那句“我生何处，足下万里归家路”，那如今呢，他回了生处，那里就是家了吗？他又回了蓝溪，这里又何曾找到回家的路？
黄少天想，如今若再添上一句，他该说些什么呢。
万里不知归家路，他又能做什么呢。
千思万绪，愁肠百结，身在故园东望，可有倦鸟飞回。
原来他才是那倦鸟，今已飞回，却不知故人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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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何处，足下万里归家路。
我欲何为，故园东望鸟飞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