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靖苏/诚台】立尽斜阳(二十七)

未来?未来是什么?

人们陷在无尽的黑暗与苦难中时,难免会遥望一下那些不可迄及的期待,那些或光明,或美好,或灿烂夺目,或荣耀万丈的日子,以为那就是自己的未来,以为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所忍受的一切痛苦,所经历的一切磨难,皆是为了那样的未来。

——那样的未来。

哪样的未来呢?

 

院门被“咣”地一声重重推开,顾不得上锁,明台便一头冲进屋来。明诚听见声响忙起身想去查看,还未走出卧室门明台便已经跑到了面前。

“你怎么了?”明诚有些错愕,眉头也深深地蹙起来。

明台脸上挂着与身份、年纪、阅历皆不符合的慌乱,且难以掩饰。他惨白着脸色,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出什么事了?”明诚又问。

“阿……阿诚哥。”明台一把握住他的手,哆哆嗦嗦地说,“我在街上看到一张大字报,是说你的,他们说,他们说你是,是……”

“是什么?”

“是世英的同党,是反革命,是走资派!”

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明诚分明松了一口气。定是那日他去农大时被人看到了,这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引火上身的时候,他往风口浪尖上一站,自然就有推波助澜的人。

还好,比他担心的好多了。至少没说他是同性恋,至少没扯上明台。

“你怎么处理了?”他问。

“我给撕了,我离开的及时,没人认出我,”明台忙道,“但是没有用啊,他们肯定还会继续找麻烦的,阿诚哥,我们走吧,我们到国外去好不好?”

明诚按住他,“现在走了,那才真是坐实了走资派的身份。”

“可是……”明台焦急开口,却一时语塞,“可是……那怎么办,什么都不做在这等着吗?不能走也不能反抗,留在原地任人宰割吗?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呢。明诚无声地叹出一口气。

他们为了这个国家鞠躬尽瘁,为了这个民族呕心沥血,为了现有的光明几乎一无所有。可曝霜露、斩荆棘也好,抛头颅、洒热血也罢,换来的就是这么个有朝一日。

该不该失望呢,该不该绝望呢。

明台问,凭什么。这个国家,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这个国家,凭什么这样对待我们。

可是啊,明台。你看看这个国家,曾经她满目疮痍,近乎亡族灭种,我们都没有抛弃她,离开她。如今她陷入了更深更重的迷雾之中,她误入歧途,她将人权、道德、理智尽皆沦丧,将知识、科学、文化全数摒弃,留下一个荒谬绝伦不可理喻的现状。

我们要在此时此刻抛弃她吗?

我们应该在此时此刻离她而去吗?

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又该如何呢?留在这里,不能奋起反抗据理力争,不能拨散浓雾醍醐灌顶,难道就这样两手空空坐以待毙,徒徒进行无谓的牺牲吗?

这多么的悲哀,多么的可笑,多么的令人失望。这完全没有办法不令人思考和怀疑,自己看到这样的局面,是不是后悔曾经为之奋斗的一切。是不是想厉声呵斥自己,想痛哭着哀嚎着问自己,我们曾经为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明诚想,他也好,明台也罢。他们什么都不怕,唯独怕失望,怕不值得。

不曾料想,现实竟真的会悲哀到让他们有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

明诚摇了摇头,突然苦笑,“明台,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答案,明台显然心知肚明,他所关心的也不单单是这个答案,更是这个答案背后的面临的结果。

“他们……如果他们要批斗你怎么办?”他紧紧抓着明诚的手,几乎已不是疑问的语气。

明诚想说,能怎么办呢。要么我们逃离,放弃自己的坚守和清白,也放弃这个国家和民族。或许百年之后会有人为我们平反,或许日后会有人看清看破这场荒谬的闹剧,或许这满天黑雾总有散尽的一日。

但那和我们没关系。至少在我们自己心里,我们永远是逃离者。

而倘若并非如此,那我们只有留下面对。敌人的炮火我们已经尝过,硝烟里的鲜血和牺牲我们都已经经历过。可当国已立,家已安,同胞的屠刀迎面斩下,同志的怀疑铺天盖地时,也不知这区区一身,又挨得过几时几日。

明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院外一阵嘈杂,紧接着大门又被咣当一声破开,他和明台连忙出屋去看,一群戴着袖标的红卫兵已经涌了进来。

“你们想做什么。”明台向前一步,半个身子掩住明诚。

“后面那个就是明诚!”领头的是个扎着麻花辫子的女声,语气又冲又直,伸出个细长的手指径直指向明诚,又看了看挡在前面的明台,问道,“你是什么人?”

“他是我弟弟。”明诚一把拉住刚想说话的明台,将他拉到了身后,自己走到了前面。明台当即反抗,明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十分明确。

“你家就你们两个人?”红卫兵上下打量着明诚二人。

“对,就我们两个人。”

“这么大年纪了没女人没孩子?”红卫兵又问了一句,后面已经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更是好不避讳地说出怀疑,要查证他们的关系。

明诚不卑不亢地与那一群人对视着,“我兄弟二人将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党和国家的革命事业,不曾成家立室,也不曾结婚生子。”

红卫兵仍然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人,显然“将毕生精力献给党和国家的革命事业”这种话听在他们耳中是不痛不痒的,但也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是让几个人上来打算把明诚架走。

明诚没有反抗,回过头又看了明台一眼。就是这一眼将明台生生钉在了原地,直到那些人带着明诚走出院门,他的脚底都像生了根一样,没有再动任何一步。

直到许久之后,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突然恍惚起来。

原来……原来眼睁睁看着对方离开,是这样的滋味。就好像心口被人剜去了一大块,血淋淋的,潮湿着,然后野草丛生着。疼痛和悲伤疯狂地滋生蔓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荒芜。好像有什么东西硬生生从身体里被扯了出来,扯得一路血肉模糊,扯得残肢断体,肝肠寸断……

那一年,阿诚哥把他从大姐身边生生拉开,强硬而不容拒绝地塞上火车时,又是何等的孤勇决绝,那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忍了多大的惨痛,扛了多大的悲怆啊。

而不知是哪一年,萧景琰站在巍峨高耸的金陵城墙上,眼睁睁看着林殊披甲纵马,一步步走出自己的生命时,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痴不过年少放歌诗酒篇,狂怎及银枪白马故人面,手中是三尺城台青霜剑,脚下踏九华玉阶金銮殿,心中有万丈豪情护苍天,唯弃得心尖一点,换得个太平天下,锦绣人间。

于是——

最痛此生再难相见,最悔与君几番擦肩,最执不过千古一念,最恨沧海炼作桑田。

 

明诚当然不想让明台看见自己这幅样子,可他也知道,明台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他不管,一眼不看地缩在家里。

可场面实在是太难看,他尚不能保全自身,更别说拿出多余的力气来安慰明台了。批斗一直是在人堆里,哪里人最多就把凳子摆到哪里去。

明台看见那块板子上走资派三个大字时,眼泪一下子就掉了出来。周围连忙有人厉声叱问,问他是不是在同情这些右派。

明台眼泪还在往出冒,却眼红声粗地吼道,“我同情这些右派做什么!我是觉得难过!家里出了这么个人简直是我瞎了眼!”

明台一直在那里站着。明诚在哪儿站一天,他就也跟着在哪儿站上一天。有人问起来他就说是来看批斗的,有人让他说,他就跟着喊打倒走资派,打倒反革命分子。

送饭的时候只有一碗白米饭,连个菜叶子都没有。说是如果给了菜,就是同情这些资本主义的走狗,也要跟着一起批斗。

就好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的行尸走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驱壳,剩下的所有的心念都附着在明诚身上,他在哪里,明台就在哪里,无所谓他自己,更无所谓其他。

还没等他疯了,明诚的心理防线就几乎要崩溃了。

这一天送饭时,明诚轻轻说道,“明台,以后不要来了,晚上我会自己回去。”

明台也不说话,就睁着双眼睛看着他,明诚抓紧时间吃了两口饭,却突然发现白莹莹的米饭下面盖着满满半饭缸的红烧肉,他停下筷子,抬头看了明台一眼,明台眸光闪了闪,也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明诚余光扫过周围,趁旁人都不注意吃了两块,就是当年黎叔教他做的那个味道。他咧开青紫交加遍布伤痕的嘴角,笑了一下,“做得真好吃。”

明台面无表情地收起饭缸,眼神都没在明诚身上多停留一秒钟,便起身准备离开。明诚吃完了饭就重新站到那个凳子上。

明明是屈辱交加的批斗会,他是众矢之的的被批斗者,可那无尽的卑微和狼狈中却有着睥睨众生的气魄。明诚的眸光越过千万人海,不偏不离地跟着明台离去的背影,直到再也无法追随,才缓缓收回。

他的小少爷,他的小少爷用数年如一日的勇敢,留给他一个削瘦而孤傲的背影。

即使此刻我冷如冰霜,即使此刻我口诛笔伐,即使此刻我要与你背道而驰,对你恶语相向。可我早已把心给了你,我的心在你身上,与你一切面对这滔天的暗流。

我们的把灵与肉分离,让肉体去承担这一切苦难和屈辱,来昭示灵魂的闲庭信步——这天地苍茫,家国万物,任何事,都不能使我不爱你。

 

一步一步将嘈杂辱骂的人声甩在身后,甩得再也听不到一丁半点儿,明台才突然加快了脚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即便不能健步如飞,也风一样地跑了起来。

可泪水还是顺着两颊被甩出眼眶,甩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转眼间消失了痕迹。

他冲进一条巷子,再也抑制不住,背靠着墙颓然坐下,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在寂静的巷道里四处回响,像是哀悼,又是痛惜。

巷子里有一家小商店,门庭冷清,老板可能在睡觉,被这哭声惊醒了走出门来,问明台发生了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助。

被拉了闸门一样,明台突然间停止了哭泣。

好半天,他才背靠着墙站起身来,走进了那家商店,转了一圈后,看了看柜台下面的报纸,伸手指了其中的一份,又递过去一张纸币,“我要一份报纸,主席万岁。”

老板也没有再询问,给他拿了报纸,又递过来一把硬币,“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是找您的零钱。”

明台拎着那份报纸走出商店,又一声不吭地走出了老远。

直到午后的阳光突然晃痛了眼睛,他才失魂落魄地停下来,茫然地抬起手,眸光呆滞迟缓地扫过刚刚买的那份报纸。

鲜红的题头比斜射下来的阳光还要刺眼,右上角耳熟能详的主席语录迎面闯进了瞳孔中,“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

明台突然抬起头,刺目的阳光直勾勾灼射瞳仁,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漆黑的圆点,眼泪紧接着喷涌而出,一瞬间淹没了整张面庞。

我发现什么,发明什么,创造什么,又要前进到哪里去?我什么都看不到,我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没人能帮他,更没人救得了他。

甚至没人能够告诉他,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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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点写到九点,我现在头胀得两个大,感觉浑身上下的血管都要爆开。


实在是写得很难过,我也不想这样,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我最初的设想,就是让他们一同走过这漫长的新中国的历史。

不管是黑暗还是光明,不管是正确还是错误,那都不是我们能擅自评论和妄下判断的。但终归是要我们直面的。

希望大家可以理解,也希望我们珍惜前辈们破霜露斩荆棘得到的当下,即使再不完美,也决不能舍之弃之,听之任之。


这篇文已经过了八万字了。大概写不到十万了,估计三十章以里就能完结。其实从靖苏写到这种地步有点儿扯得太久,我三次元又实在是太忙,能够用来码字的时间几乎都是凌晨。所以也很感谢一直追着这篇文的你们。


最后,如果不能接受这一段,也请不要再批评指责小生。小生现在实在是有些心力交瘁,需要去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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