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靖苏/诚台】 立尽斜阳 (二十八)

就像一切苦难都降临得令人措手不及一样,他们的结束也总是突如其来。

上面喊一句“要文斗,不要武斗”,大家便都放下了武器,工人上班了,学生复课了,可好不过三天,知识青年又该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

盲目的个人崇拜,不可思议的愚昧和无知,什么样的国家会荒唐到把自己的主席活活折磨到死?最可笑的是没有人觉得这一切可笑,最可悲的也正是没有人觉得这一切可悲。

就差那么一点点,明台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疯了。

老舍先生投了湖,杨朔先生吞了药,傅雷夫妇双双自缢,闻捷先生开了煤气一了百了。这就是文人啊,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却有铮铮风骨,宁折不弯。

文人的风骨,那是千百年来最为神奇的东西,如此的脆弱,却又如此的坚韧。可以忍受一切苦痛与波折,却拒绝沾染不可抗的屈辱与践踏。

明台突然间就理解了,屈原投江的绝望,嵇康赴死的疏狂,可明白的同时他又在害怕。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下一秒钟永定河内捞出来的尸体,会不会就是他最熟悉的那张面庞。

 

可他的阿诚哥……他的阿诚哥告诉过他,只要活着,只有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忍是心字头上的一把刀,他的阿诚哥已经将这个字修炼到了极点,可如韩信一般受得胯下之辱,又一定有着勾践卧薪尝胆的勇气和坚毅。

可韩信是为了功成名就,勾践是为了复国雪恨,阿诚哥呢?阿诚哥忍受这一切,难道是为了有朝一日责怪怨恨他的国家吗?向他的国家复仇吗?

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以呢。

就当……就当是为了我一个人吧。阿诚哥,就当是为了我一个人,请你千万不要抛下明台一个人。

 

“我啊。我当年就是这样想的。若我一人,受此般羞辱折磨,只怕早便效仿屈子,心灰意冷,自沉了事了。”

他们并排坐在午后的廊下敲核桃,明诚负责把核桃敲碎,明台将桃仁剥出来,敲碎的放到自己嘴里,剥出个完整的就塞到阿诚哥口中,俩人敲了大半天也没剥出来多少。

“但是你答应过我的……”

“是啊,我对你说过。我怕你死,我只要一想起这世上再没有你这么个人了,我就肝肠寸断。我更怕自己死,倘若我死了,留下一个人在这世上,可怎么办。”明诚握着小锤子的手稍稍一顿,说道,“一这样想,我就觉得自己可千万不能死啊,否则我家小少爷都年过花甲的人了,要是哭起鼻子来该怎么办?你就会做那么几个菜,面条吃多了会恶心,年纪大了红烧肉吃多了还容易堵塞血管,我要是走了你连个饭都吃不明白,所以啊……”

话没说完,一颗桃仁就塞进了口中。明台依旧专心致志地剥着桃仁,头也不抬地说,“要是你不在了,就没有人整天调侃我挖苦我了,那我得多不习惯。”

明诚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如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明诚摸着他嫩团子一样的小少爷毛茸茸的发顶。

午后阳光正好,明诚眸光温柔地看着他的小少爷,轻轻开口,“都过去了。”

手下抚着的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也轻声笑开,道了一句,“是啊,都过去了。”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你我不散,便是天荒地老。

“哎呀。”

“怎么了?”

“实在不好意思,刚刚一时间忘了,摸了你一脑袋的核桃皮。”

“阿诚哥!在哪儿了啊?你赶快给我拍下来。”

“你别动你别动,你手上更多,快别伸手了。”

“啊!快别敲了扔了你那个破锤子!阿诚哥给我洗个头……”

……

那一年山河正好,倚窗遥望。有人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

又有人弹指拨弦,轻拢慢捻。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风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明诚端来一盆热水,招呼明台过来坐下。他挽起袖子,指腹再一次触上明台毛茸茸的发顶,一如数十年前的温柔。

——天长地远,时空静谧,不过眼前一人。

温水打湿额发,泡沫漫过指尖。

——满目山河,不过眼前一人。

这人世百年,万物千秋,都只不过眼前一人。

 

一九九二年,巴塞罗那奥运会。

这几年来,明诚的身子越发地不好了。明台本以为会是曾多次游走于生死线上的他先经不住时间的考验,可一场文革如天降大灾,将原本如白杨般挺拔的阿诚哥折腾得病痛满身。

这一年西班牙举办奥运会,他们又谈起当年曾说过的关于中国开奥运会的话题。于是明台提议,不如今年就去看奥运会,以后的每一届奥运会我们都去看,总有一天会等到在中国开奥运会的那一天。

明诚笑着打趣他,家里哪有闲钱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看奥运会呢。

结果两个人还是说去就去了。

“可我们明明是去巴塞罗那看奥运会的,为什么现在会跑到巴黎来?”

塞纳河畔上万丈灯火,艺术桥头的锁头挂了一层层,也曾经有他们挂上的一把。明台完全不理明诚的问话,猫着腰沿着桥边一路寻着。

明诚看了他好笑,又道,“你找什么啊?这都多少年了,你还能找到你挂的那一把不成?”

明台又找了一会儿,终于精疲力竭地抬起头来,又是一阵儿头昏眼花,“哎呀,这真是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这些人,好端端地挂这么多锁头做什么。”

明诚走过去帮他揉了揉脖子,“你还说别人,自己不也是好端端地挂锁头?当年挂了一把还不算什么,明明是来西班牙看奥运会的,现在居然跑到法国来挂锁头。我看啊,早晚有一天这桥得被锁头压垮了。”

“我就是想来看看啊。”明台倚在桥边,环顾四周,眼中灯火闪烁,“我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在这里,我下了一生最大的决心。”

“投身革命,为国效忠吗?”明诚故意笑着问。

明台却意料之外地认真摇头,“不,不是。”

“是明台此生此世,都再不会放开阿诚哥的手。”

就像这艺术桥上的锁头一样,钥匙丢入河内,锁便再也无法打开。或许有朝一日,时间能够将其锈腐,暴力能够将其斩断,可在此之前,我们永远牵连。

“阿诚哥,想什么呢,叫你也不说话。”

“我在想,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风景,大概就是在这里了。”

“哈哈,是不是因为在这里第一次亲了我啊。”

“你啊,多大的年纪了,不害臊。”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对了,再走就是之前你和大哥留学的时候住的公寓了,要不要去看看?现在大概住了别的人家了,或者已经不是居民区了。”

“明天再去吧,今晚有些累了,我们先回去吧。”

“阿诚哥累了?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你以为你还背得动我吗……”

“那怎么背不动,我这一辈子都可以背着阿诚哥……”

 

那一晚无风无月,星河天悬。

那一晚沧澜如海,灯火万丈。

那一晚他乡路远,与君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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