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诚台】立尽斜阳 (二十六)
对于明台而言,郭世英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呢。他曾经与明诚调笑,说阿诚哥把人家当自己孩子看,平白占了郭先生的便宜。之后他们一路拐到了“虽然喜欢小孩子,但是果然还是更喜欢阿诚哥,能够与阿诚哥过一辈子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这种问题上。
等明台仔细地去思考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郭世英时,他已经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后来,他想。他一定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样的聪慧平和、一样的自信勇敢、一样的无畏而向往光明。明明衣食无忧,即便在极度困难的六三年之后也能不愁温饱,却偏偏要拼上性命却做一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坚信那是信仰,那是理想和自由。
事实上,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讲,那大概是一种情结。
是少年时膨胀的欲望得不到应有的引导,却又无从操控,于是逆反心理在空虚的环境中不断地滋生,最后产生了所谓的反动行为。
总之,那大概就是悲剧的来源。
只可惜,他深知根源所在,却仍然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那简直就和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一模一样。可该说他是幸运的,哪怕他所在的年代战火连天,可这一切逆反心理导致的行为都变成了为国效力,民族生死攸关之际,内部矛盾根本不足为道。
可……谁能告诉他,那孩子只有二十五岁,他到底做了什么,担得起这样的罪大恶极,要遭受这样残忍的对待,要面对这样凄惨的结局。
苍天有眼,偏偏对此视而不见。明台想。
“阿诚哥,我想去农大一趟,世英一个多月没有消息了,总这么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去探探情况就回来,他们这么压着人不放怎么行。”明台一面套衣服一面对明诚说。
“你等等……”明诚一皱眉头,刚想阻止,却被打断了声音。
院外传来了剧烈的敲门声,声音极大并且十分急促,可见来人之焦急。
二人对视一眼,明诚走到门口,从门缝里透过去看,竟是个半大的孩子,当即一愣,将门开了个缝,低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找谁呢?”
“黎先生!这里是黎先生家吗!”少年一脸焦急,脖颈上青筋暴起,面色通红。
听了这话,明诚心里蓦地一沉,他警惕地观察了四周,将男孩带进院内。明台走过来的时候男孩子顿时眼睛一亮,原来是见过他的。
“黎先生!快去救救世英哥!求你了!他快被打死了!”
“你说什么?”
“是真的!是真的!我哥哥……我哥哥他们学校的一伙人把他扣押了起来,非要他招认五年前的旧案,已经快把人打死了!”少年急得快要哭出来。
明台心里像是被刀子剜了一下,面色铁青。
好像是自己心里最不好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一般的令人窒息。
“你是怎么知道的?”明诚问。
“我……我哥哥不知道我和世英哥他们有来往……”
明诚与明台眼神无声地对接,明诚又简单地问了那男孩子几个问题。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可他们几乎已经能确定,这孩子口中的哥哥说不得就是扣人的几个人之一。
明诚当机立断,“你现在赶快回家去,以后不管是谁问起你,都只说你今天从来没有出过门,任何人都不行,明白了吗?”
“那世英哥……”
“我去救他。”明台的眸光定定,凝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确定那少年离开了巷子,身后无人跟随。明诚才返回院中,明台已经穿戴整齐,扣了顶帽子就要出门去。他庆幸自己回来的及时,一把拽住了他。
“你干什么去。”
“你说呢。”明台企图挣开他的手,“当然是去救世英。”
听他这样一说,明诚顿时握得更紧了,“不行,你简直就是找死。这件事情你绝对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连郭先生都没有动作,你能做什么?闯进去把人抢出来?”
“难道你叫我什么都不做在家里等着?”明台瞪大眼睛。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明诚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但却是一种低哑的嘶吼,“X诗社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其他的团体肯定也会受到牵连,总不能让他们所有人都赔进去吧!你现在必须去太阳纵队那里帮他们转移,化整为零,短时期内不要再有任何行动!”
“你刚刚也说了是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听到风声肯定会转移的,可世英这边……”
“明台,你忘了总理是怎么说的?”明诚打断他。
明台一下子就被拉下了开关一样,半张着嘴巴,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过了一阵儿突然间就泄了劲儿一样,暴躁地揉了揉头发,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那世英怎么办!我能放着他不管么!”
“明台!”明诚一把抓住他蹂躏自己头发的手,另一只手牢牢揽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上,声音沉痛而悲切,“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明台的手倏地抓紧了他的衣襟,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出来。明台死死地咬住牙根,发出困兽一般的呜咽。
明诚再不忍心也还是要推开他,“别让更多的人做无畏的牺牲,你要记得,你的任务是尽可能地保全更多的人。快去吧,我替你去看世英……”
“阿诚哥,你……”
你怎么能置身其中!
你现在的身份,怎么可以搅进这摊浑水来!
你明明已经抽身出去,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学者,怎么可以再回到这样的黑暗中……
明台咬了咬唇,狠狠地一握拳,干涸的眼底没有再流出一滴眼泪,“那就拜托你……替我跟他道个别。”
像一头敏捷的豹子,年近五十的明台风一般穿梭在街巷中。明诚仰头看了看天。为何半世风雨飘摇过后,头顶还是满满的浓云密布呢……
三个小时后,郭世英从农大宿舍楼的四层坠楼身亡。
年轻矫健的雄鹰被残忍地折断了未丰的羽翼,那么还有谁,来引领这个国家的方向呢?
明诚站在四月和煦的春风中,感到了彻骨的冰冷。他脑海里浮现出明台坚定热切的眸光,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消散在了风中。
明台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敲晕了最后一个清醒的红卫兵,将年轻的诗人带出了修罗场。等一路未停地跑到他认定暂时安全的地方,他才回过头来想叮嘱些什么。却发现他亲自带着离开的这个年轻人自己是认得的。
准确地说,是认得他的这张脸——一张被印在通缉令上的脸。
“立刻转移。”明台面色变得不能再差,“到南方去,如果你不想跑到国外。”
年轻人明显惊魂未定,可眉宇间却带着文人的清傲,声音柔合而坚定,却是疑问的语气,“今天之后,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该不该去国外。”
他仰起头,像是在问明台,又像是在问自己,“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在相信什么,坚持什么呢……可这里容不下我们,要赶尽杀绝啊。像世英一样,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值得么?”
明台眸光一紧,“失望了?”
“不知道……”那人笑了,“可也不该失望吧,至少还有像先生这样的人来救我。说实在的,我以为自己也就到此为止了。不过您既然救了我,那我至少要做一些能做的事吧。”
听到郭世英的名字,明台顿时如遭重击。而青年口中所谓的下场,和所谓的是不是值得,又何尝不是在拷问着他。
明台想,他能够坚持这么久,一定就是因为阿诚哥一直在身旁看着他,陪着他。一想起那双充满温和的眸子,他就更加坚定地挺直了脊背。
绝对,绝对不能让阿诚哥失望……
所以,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未来。说实在的,万万不曾想到,那样深不见底的黑暗,自己也一步一步地从泥沼中趟过来了。阿诚哥还说要等北京申奥呢,谁又知道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呢。可如果连走到明天的希望都消失了,那才真的是结束了。
“虽然不该问。”少年突然开口,“可是我能知道恩人的名字吗?”
显然是不能的,明台没有答话,可临走时又突然回头,逆光而立。
“未来。”他的眸光低低地打在地面上,“是未来救了你们。”
明台说,“相信未来。”
“未来啊……”青年看着明台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低声呢喃着。
翌日,青年带着满心的疲惫决定南下杭州。逃出来的社员给他送行,请他给他们留诗一首,作为继续再黑暗中前行的勇气。
可他哪里还有那种东西啊……
青年摸了摸胸口,突然想起了那个人。
他接过本子,在上面斧凿一般写下了棱角分明的四个字。
“相信未来”
多少年后,他从地狱中历劫归来,无数次翻开那本颜色泛黄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享誉大江南北的诗,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被无数人用手指传递下来的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撑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地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真好啊,曾经年轻稚嫩的诗人终于在黑夜中绽放了,即使遍受苦难,即使满目疮痍。
可那时谁又曾料想过,还有这样的未来。
年过花甲的老人惊奇地发现,他居然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寡言男子有着怎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眼,又是用怎样的语气告诉他,要相信未来的。
他合上诗集,抬头望向窗外,普林斯顿的天空分外地蓝,有白鸽成群飞过。
你呢——远隔重洋万里,远隔岁月更迭。
你所相信的,又是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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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凌晨更的,出了点儿小意外没发上来。
很多情节虚构。很多情节真实。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很多人还在世,很多人又已不在。
小生现在心情有点沉重啊,不多说了。
总之,当成虚构的吧还是,别对号入座,别上纲上线,小生心脏不好,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