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2019黄少天生贺/0H】剑圣广记

全文两万字/严肃正剧个人向/枯燥慎入

祝我们的少年剑圣生日快乐。

第一个发抛砖引下玉,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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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圣广记


少时拔剑,如醉客贪杯,尝饮酒开刃,吮芒试血,不觉其寒。

暮年藏锋,如倦僧听雨,裹壮志入鞘,舍身问道,不觉其利。

 

要问旧日心境,还得是中年听雨,蹉跎了半生岁月,只换了一句江阔云低。黄少天摇头晃脑地喝完了坛中酒,众生碌碌如海上扬尘,日晚登临送目,遥望岭南的故地山水时,偌大的南坪山也不过是手中握不住的一抔土,大道三千,何处通天。

原是黄尘清水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他看不尽九州天下,人间苦乐不过杯水捧沙,只这一柄剑握了毕生,单单问了句拔或不拔。

百里西风老牛耕,酒喝尽了,便只余残照盈樽,同他恍惚中回望起年少的岁月。三尺青锋不畏寒,敢将冰雨问九天,忽听雪夜传刁斗,南望远山又一年。他这一生要说开始,还得是从到了蓝溪阁之后说起。

 

永昌十五年秋,剑圣去阁。

——《夏史·剑圣广记》

 

黄少天下山那日将将满了十八岁,在这南坪山上却已经住了十二年,他辞别时的说辞不知自个儿悄么地准备了多少时日,本就开若悬河的一张利口更是如洪水般决了堤,铺天盖地卷来的子丑寅卯之乎者也偏还条理清楚头头是道,片刻便将魏琛的脑子挤了个满满登登,隐隐有要裂开的趋势。

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走了。魏琛一老早就看了出来,却也在那时就下了决心没打算答应他。

原因无他。天资卓绝百年难遇的孩子,正值年少轻狂飞扬跋扈不晓得天地高远的时候,想也是个空有一身武功未沾世事难辨是非曲直黑白对错的。

南坪山上蓝溪阁,剑圣一门之所在,自他亲手在试剑石上划下第一道痕迹至今开宗立派已有四十年,比不得数百年的名门大派,可却有门生弟子遍布天下、皆手持三尺青锋卫四方的美誉。魏琛既是创派掌门,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不多但也绝不算少,可那不是一个两个的众多弟子中,他独独最宠一个黄少天。

也正因此,他不想轻易允准黄少天下山,是怕他无端惹出些是非,污了蓝溪阁剑圣一派满门清名;亦是不想让山下的那些是非去招惹黄少天,平白委屈了他嘴上厌烦管教满是嫌弃的小徒弟,卷得一身腥风血雨染指了浑金璞玉。

可惜,孩子大了,家里总是待不住的。你教他天地之广远、四海之博大,在他提起长剑挥出第一道冷光时便告诉他,此剑有上中下三道,可卫天地人苍生,一刃对外,一刃面己,去留可随意,取舍不随心。取舍不随心听不听得进去不好说,可既然去留可随意了,那你又如何能拦着他往出走呢?

几番言语交流未果,话多的孩子终于闭了嘴,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紧致的线,坚韧得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撩衣下拜,咚咚咚三个响头嗑完,字正腔圆昂首挺胸地扔出句豪言来。

弟子黄少天自请下山,以寻剑之大道,不悟不归。

瞧瞧,瞧瞧,什么样子,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你何时答应我何时再起来的神情摆给谁看呢?旁的学没学明白不知道,威胁起师傅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了。

罢了,魏琛没好气地一摆手,颇为嫌弃地赶起了人。快走快走,少在我眼前晃悠几天我还能多活几天,走了好,走了清净,你当我不乐得你赶紧下山去呢?

只这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了。可怜魏老阁主两道视线一直打在徒弟的脑瓜顶上,心里空落落湿淋淋地掂量着适才那裹着万丈豪情的四个字。

不悟不归。

嚯,真是沉甸甸的,好重的分量,好大的口气。算了算了,还是紧着时间再多看两眼罢,没良心的臭小子,不悟不归的话也能张口就来,知不知道那对于老头子我而言,就意味着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时下是永昌十五年,魏琛已过天命未及花甲,不过在剑术一道上,他早已堪称一代宗师,后来又开创蓝溪阁剑圣一门,广收天下弟子,将剑之一脉发扬光大。故而蓝溪阁弟子虽然只拔上中下三剑,卫天地人苍生,从不沾名惹利、追权逐位,但魏老阁主本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却有如南天一柱,人人敬而仰之。

自创派以来,蓝溪阁人向来不入武林盟,不接英雄帖,不参江湖会,但魏老阁主却年年都要到场。用这一任武林盟主的话讲,您就是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在那儿喝喝茶也好,但请务必屈身出席,不然我就是找人去抬,也是要把您从蓝溪阁上抬下来的。

老友相邀,话又说到了这个份上,何况魏琛彼时还远远算不上老阁主,有胳膊有腿身子骨硬朗得很,自然也不需要人抬,到了日子接了帖就当去喝个茶会个友听上一听各家各派天南地北的轶事奇闻了。不过这一去便是风雨不改的二十多年,江湖中人对此早已默认,若是有哪一年见不到了魏老阁主的身影,恐怕才要惊讶相问缘由了。

 

彼时正值永昌三年,蓝溪阁开宗二十八年,新朝方立不久,战火将息未息,皇帝的位子又坐得不稳,内乱再起只是意料之内,然而会有江湖门派卷入其中,将这潭本就黑得深不见底的浑水又搅了个十足十的地覆天翻,这就是所料之外了。

亦是因此,历年入秋才召开的武林大会提早到了隆冬腊月的年初之际,早春未至、冰雪尚不开化,这一趟顶着严寒走得当真是跋山涉水苦寒不畏。

魏琛从雁荡岭下去,正满心惆怅地想着自己实在是命苦,遥望齐州九点烟,不过一泓海水杯中泻,偏还有些人觉得是偌大的江湖,想要翻出些声浪来,可惜掀起这浊浪污流来还要冰天雪地劳动他前来收拾,实在也是倒霉得紧。

这翻心思还未落定,更倒霉事的已经到了。魏老阁主被突然出现的一团小小黑影拦下了去路,不得不停下前去平定武林的步伐,仔细端详起面前这个像模像样地挥着把木剑的小孩来。

黄少天又冷又饿,眼见着就挨不过这个晚上,可不料荒郊野岭老天显灵,非但没遇上豺狼虎豹,反而拼了这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最后几分气力,劫了个过路的老大爷。可哪里料想老大爷身上半点能吃的东西都没有,顶着严冬进山却只带了半满的一只水囊,真是有不怕冻的。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仰头灌了一大口,润了润干得不行的口舌,刚想趁着神志清醒胳膊腿都完好的时候多说两句话,便觉得心里又一股火猛地烧了起来,热浪迅速地沿着血脉传遍四肢百骸,冻得僵硬的手指都逐渐柔软温热起来。

这,这什么东西,入口凉得牙都打颤,喝下肚去却火辣辣的一团,人都暖得回魂了。再仔细一看竟发现这老大爷似乎也不怎么老,莫不是见了神仙了吧?

管他呢,他连忙仰头痛饮,一口气将水囊中的液体喝了个精光,然而放下水囊的那一刻,他眼前忽然重了影,看山看水看人都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老大爷也一分为二,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了。再之后,更是丝毫没有犹豫地就一头栽进了雪中。

魏老大爷颇有些目瞪口呆地看完了眼前这出戏,简直气得七窍生烟。他上前一手揪住黄少天的衣领,拔萝卜一样把人从雪堆里拎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了。

去他娘的武林大会吧,老子珍藏了三年的醉千秋,就这么被这小东西一口干了?看我不罚你扫四十年的山门,让你一辈子待在蓝溪阁上酿酒!

 

永昌三年冬,天怒寒,滴水成冰。

圣时年有六,遇有形剑,遂此常驻人间,七十载拔剑未释。

——《夏史·剑圣广记》

 

四十年一山一人,黄少天去阁下山那日尚不知晓,蓝溪阁横山立马、倚天仗剑,就需得有人舍得下喧嚣、守得了寂寞,开出一片天地广阔,毕生不再对酒当歌。

然许多年后他亦到了魏琛的年岁时,方知万物皆有其源,若上下未形、阴阳不化,日月列星江河湖海又如何能归其位、安其分、行其序。蓝溪阁开剑圣门上中下三剑,虽未等同视之又显固步自封。然立此道方有此道之内外,扬其名方有扬名之得失,这一片天撑在持剑之人头顶,方有擎天之柱、亦有破天之人。

 

世有有形剑,始传承扬名立万驻人间

——《夏书·江湖志》

上下何考?阴阳何化?天极何加?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刘小别在意那个年轻人有几日了,那是个外乡人,三日前住进了这家客栈,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带的东西不多,却似乎是初次远行,强行按捺的心绪、盈满好奇的眼神都算不得什么,最让他在意的是那人已经连续三日在这里从早坐到晚,明里吃酒,暗里闻声,竖起耳朵听的尽是这过往江湖人口中的江湖事。

刘小别的眼神又往那边瞥了一眼,却蓦地对上了那年轻人的目光,锐利如剑灼得人猛然心惊。他方觉不妥立刻打算离去,却听那人已经开了口。

想要拔剑的人眼神总要比剑光还要亮,这下你知道被人用这种目光盯着是什么滋味了吧,如芒在背的快把我扎个对穿了。想问什么你就问呗,你好像对我的剑很感兴趣?

是挺感兴趣的。刘小别努了努嘴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他对拔剑的人更感兴趣。他隐约地觉得心底又烧起了一股火,干烈灼热得让他有舔舔嘴唇的冲动。

我想和你打一场。他突然说。

啥。黄少天有点懵。师傅说拔剑必有故,或破或立皆是杀孽,这人素昧平生三两句话尚未说完便要拔剑相向是想怎么的?

看你年纪不大,那就别婆婆妈妈的,打还是不打,给个痛快话。刘小别蹭了蹭鼻子催促。

虽然是个问句,可黄少天压根没有等到回答的机会,扑天剑光已经迎面而来。他横剑相挡连连后退,没两步便被逼上了身后四寻有余的宽台。电光火石、转瞬而逝,剑影呼啸着掠过发丝在耳边划过,黄少天心惊之余却未见慌乱,脚下步法沉稳、不慌不忙地应对着,反倒应了那句以不变应万变,接下了刘小别全部的攻势。

少年人学了几年功夫,气焰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上几招便高下立现。撤步而立的时候,黄少天还有空在心里赞叹,这人使得一手快剑,倒是比门里的那些师兄弟有趣得多。只是这架打得有些莫名其妙,赢得也有些莫名其妙,他从头至尾甚至连剑都没拔出来。

哎,可以啊,本来想见识见识你这宝剑呢,结果连剑都没能让你拔出来,还是功夫不到家啊哈哈。刘小别两眼放光,眼神幽亮地打在黄少天手中的剑上。可惜,可惜了,今日便罢了,待我回去好生练剑,你我约好,择日再战。

黄少天颇是不解,怎么着,大动干戈打这么一架就是想看看我手中的剑,你直说我拿去叫你随意看个够便是了,何苦劳神费力地整这么一出,吓了我一跳。

刘小别满不在乎地一摆手。这有什么的,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战则战了,较个高下还能一同喝酒,配着把剑只观不用那是京中纨绔修饰浮华所用,不干你我的事。

毫无缘故拔剑相向坐下来还能把酒言欢也便算了,门内师兄弟也有陪同练习的,可那所谓京中竟还有些人把剑当成挂于腰间的配饰么?黄少天倒也觉得新奇,真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可那也定和冰雨一样是未开过刃的剑,再好的剑一旦沾了血,久不出鞘也会失其锋芒。但若如此度之,冰雨岂非也只是腰间一配饰了?

刚刚下山几天,怎么就有这么多想不通的事情了,黄少天显然是有话想问,然还未等他开口,就听耳边震天一声叫嚷如同锣响。

都让开让开让开!你们这两个臭小子怎么还在上面?给你们个台子就上去打擂?当这儿是比武招亲啊,还不快给我下去,碍了楚仙子的事儿看我以后还让不让你们进这个门!

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灰头土脸地下了方台,黄少天琢磨着适才店家的那番话,想着这偌大个方台不就是用来演武的么,楚仙子又是何许人物,怎么就碍了她的事了。

怪我怪我,忘了这儿是红尘酒肆了。刘小别一拍脑门,连忙拉着黄少天在人堆中挤出了个空儿坐了,转头又见黄少天一头雾水满眼茫然的样子,不禁拊掌大笑。果然只有我看出来你留在这儿这么多天根本就不是为了这红尘歌舞,不过你当那些过往之人在这红尘酒肆滞留这么多时日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睹楚仙子佳人一舞,一掷千金也无足惜啊。

刘小别晃了晃脑袋,抄起坛酒就饮,也不问主人究竟是谁。痛饮过后长抒一口气,方才悠悠长叹。此间红尘酒肆,纳风尘俗客,容世间万态,供庸庸碌碌者醉生梦死,终岁流离者南柯一梦,不过看起来,似乎并非你的久留之地啊。

你说得对。黄少天蹙了蹙眉。我得走了。

再等等罢。刘小别推过去一坛酒,向酒的主人打了个手势,示意都算作他的,又转头去看黄少天。来都来了,看完这支舞再走也不迟。

话音未落,一声桐鸣悠然扬起,夹着漠北的苍凉,越过雪山云海,跌宕而至。琵琶伴着胡琴迭浪涌来,复起箫声幽如长咽,一时间满堂惊寂,再无半分声响。

黄少天亦转头去看。

正见红衣一角似残阳带血般惊鸿而至,却有剑鸣相伴,踏着鼓点接连出鞘,四十八声犹不止息,最后一声来自红衣的主人,长剑离鞘,广袖长拂,游刃而舞。

坐中客看得呆了,久久不知反应。舞者连翻云袖,搅得一片红浪翻腾,有如长河落日。琵琶弦声转急,当有杯酒相和。舞者长剑一挑,掀了泥坛红封,扬起酒液飞溅,又回剑码了齐刷刷一排铜樽,烈酒如注纷纷入杯,长剑翻转便向宾客飞去。众人这才回了神,身手好的几个连忙起身接了酒盏,一口饮下如有满腹的大漠苍凉。桐声再鸣,复又鼓起,堂下终爆发出雷鸣般的赞喝来。

是时忽有筚篥截音而至,闯进这苍凉众声之中,凄如枯桑老柏,切比乌夜哑啼,穿透萧条黄云入巷折杨柳,响穷远客太息征人泪、游子无归一乡心。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被叫做楚仙子的红衣舞者端坐台中,抱阮长歌。复又歌,皆是王江宁诗。

黄少天望之久久怔然,欲去之心已复止焉。半坛关山月下肚,甘冽酒气盈了满腔,他觉不出慷慨豪情喷涌欲出,却只觉心如擂鼓,怦然而动,累日亦难平。

 

恰是在那一刻黄少天忽然明白,离开这红尘酒肆后,他将要往何处去了。

 

世有江湖剑,踏四海快意恩仇战高下。

世有红尘剑,拂广袖轻歌曼舞杯莫停。

——《夏书·江湖志》

永昌十五年中秋,月满无星,圣过红尘酒肆,仗剑出塞。

——《夏史·剑圣广记》

 

黑暗无声地笼罩下来,泼了墨一样涂满眼前的一切。遮住视线的同时也遮住了对疼痛和悲伤的一切感知,浑身上下仿佛只余下两只耳朵不再是摆设,听得到心脏震动、血脉偾张、连骨节都吱嘎作响,肌肉紧绷得能折断最坚硬的长戟。

卢瀚文狠狠地闭了下眼睛,睁开时仍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可嘈杂的人声却随之闯入脑海,叫喊声、哭嚎声、厮打声,还有背道而行时利箭刺穿妹妹身体的声音。声声在耳,挥之不去。

他有些脱力地缩在漆黑狭窄的柴房中,触手之处一片潮湿,不知是血还是水,总归是冻得手脚一片冰冷的麻木。眼前这黑暗如此沉寂,压抑得令人窒息,可他不知道是该期望这黑暗被打破,还是更想留在这当中,也那些人一同而去,归于无边无际的黑暗。

变故总是叫人措手不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分毫。那是他孤蓬飘散浮萍从流的最后一根枯木,往后支离东北漂泊西南唯一的有所倚。

可惜老天爷不打算给他这个与世沉浮的机会了,脑海中的嘈杂人声和剑鸣已然冲破现实的阻隔,由远及此离自己越来越近。跳跃的火光打破眼前的黑暗时,卢瀚文觉得自己胸口有什么东西也被一同打破了,无数难以言表的情绪从那个破洞中呼啸涌出,要将他生生吞噬。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他紧咬牙关,拔出那柄始终握在手中的剑,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越走步伐越快。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剑光从眼前划过时,旧日昔人已彻底作别。他与自己周旋良久,最终不知是战胜还是臣服,但终归从拔出利剑斩向他人的那一刻起,已然生死不足虑,直到挥剑的动作已成本能,粘稠的血快要将视线吞噬时,方知我命只由我。

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万丈剑光从身后暴起时,卢瀚文分毫没有反应过来,那剑光的主人如贯日之虹闯入人群,穿花流水一般便卸了一众人的兵刃,华光内敛的冰冷薄刃横在为首之人的侧颈,黄少天绷紧了嘴角冷冷开口。我不杀你们,也不会允许你们杀了他,今日离去,不准回头,各自相安。

卢瀚文这时才停下挥剑的动作,目光怔然地看向从身后那个黑暗逼仄的他的避身之处飞身而出的年轻剑客,适才那样凝重而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竟然还匿着另一个人吗。另一个明亮如光、却能蛰如静水的人。这个人救了他,却放了他的仇人,还指望他们从今往后互不干涉、各自相安。

罢了,大难不死逃过一劫已是造化,还能指望恩人赶尽杀绝不成。卢瀚文正欲上前道谢,变故又生。利刃破空之声呼啸而至,一柄黑色长剑逆风飞扬,带着十足的力道将为首之人扎了个对穿,那些人被黄少天放走哪里料想后面还有杀招,一时间方寸大乱,可来人显然杀伐果断,下了十足十的决心,转眼间已将人屠戮一空。

黑衣人收剑走到黄少天面前,摘下斗笠露出张格外年轻的面孔,却带着近乎寡淡的神情。他看了看黄少天手中纤尘未染的剑,嘴角冽出丝冷淡的笑痕。持剑不落有如见死不救,也好意思站在这儿说什么各自相安。

未等黄少天回答,他便错身走到卢瀚文面前,矮身去检查那小孩的伤势。我发觉不对时便立即动身了,终归还是晚来一步,你有无事?府上如何?师傅师娘可无恙?

卢瀚文看清来人,又听其所问,一时间悲恨交加、五味成杂,憋在心头的那口血再抑之不住,话未能说出一句,人已然人事不知。

 

生有何忧!死亦何惧!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你方才说,拔剑不落有如见死不救。黄少天抱着剑靠在窗下,看唐昊给卢瀚文处理伤口,眉头紧蹙着。可我拔剑不为杀人,适才拔剑,也分明是为了救人。

退敌不杀之,斩草不除根,你任之去留,待你走后若其复返,瀚文岂有命在。唐昊手脚利落地上药包扎,语气依旧冷淡,但言语间未有讥讽,显然是知晓黄少天所想。你以为拔剑即君子,一诺比千金,未必有人愿意守你的约。

那些是什么人?黄少天问。

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素昧平生,本无仇怨,拿了钱替人办事罢了。唐昊身形一顿,复又开口,平添几分厉色。十二年前唐、楚两门尽灭,幸得师傅相救,我才苟活至今,可哪里料想竟将祸患牵连至此,早知今日,不若一死。

那今后,你们又打算往何处去?伤口处理过后卢瀚文仍昏睡不醒,黄少天和唐昊先后退出房中,立在屋外叙话。

往何处去?能往何处去呢。似乎觉得这是个可笑的问题,唐昊轻轻笑了一声。你说你是打东边来的,途中可有经过红尘酒肆?

确是经过。黄少天点头应声。宿了三日。

那你一定也见过她了。

唐昊靠在墙边,手指在剑刃上轻轻点动,似乎在应和心中正歌着的某个调子。黄少天拧眉看了两眼,蓦地思及唐昊方才所言唐楚两门,恍然间明白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红尘酒肆令过客流连三日不去的红衣女子,一歌万籁百泉、一舞倾城绝代,那样的人物见之自难忘,然却偏偏姓了楚,唐楚两门尽灭的那个楚。

唐昊眸底幽深难觅。众生万物都各有其去处,像我们这些身负血海深仇的人,还能有什么他想呢。这些年秀姐长驻风尘之所、四通之处识八方来客,一旦有所疑千万里我亦亲往查之,却始终无甚端倪。眼下又添此大难,更不能就此了之,定要追查到底。

那他呢。黄少天指了指屋内。这孩子的去处亦是如此么。

他不一样。唐昊突然沉默,回身隔窗相望半晌,才缓缓摇头。于我而言,剑就是用来杀人的,我拔剑也从来都是为了杀人。可他今日拔剑是不得已护身自保,若复仇之外另有他路可走,我倒希望他莫要同我一样。

黄少天沉思良久,终于还是开口。由此东行至南坪山,蓝溪阁剑圣一门之所在,保不得安康喜乐,却是条不一样的路,你若愿意,就带他去找老阁主,说是黄少天救下的,并无他图,只求个习剑做人之道、安身立命之所。

闻及此言,唐昊略有讶异,神情微动,随后缓缓颔首,言了句多谢,半晌复又开口。此一别恐平生难复见,你此行既欲往边关,我亦有一言相劝。

黄少天抬眸欲闻其详,便听那人说道。

若你拔剑不忍杀人,那这边关,也不如不去。

 

有护身剑,佑性命雏锋试刃难由己

有杀人剑,朝夕变血海深仇担双肩

——《夏书·江湖志》

永昌十五年八月二十,剑圣过锦川出关,遇其徒救之,年十八。

——《夏史·剑圣广记》

 

入剑阳关时,孙哲平遇上了一个人,那是个带着剑的年轻人,二十岁上下的年纪,来得步履匆匆,裹着一身风尘,但却脚步轻捷、呼吸匀称,身形削瘦灵动,看得出是极好的身法,拂柳飘絮仿若故人,但剑眉下嵌着双一看便透的眸,目光里带着涉世未深的不安分。

两人迎面碰了,年轻人像是久不见人般,连忙笑容明亮地凑上前来打招呼。这位兄台慢走,前方战事可息了?话说一半,大抵是才瞧清楚孙哲平的样子,话音就这么硬生生被截断了,突兀得直把孙哲平都惹得一愣,仿佛那后边的话被他一口咬住囫囵吞下了腹中。

孙哲平当然知道是何缘由,只不甚在意地一笑,一截空荡荡的袖管随着摇头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前方战事未息,烽烟正炽,剑阳关久不过人,百姓只有东入避乱的,小兄弟如何此时一人西出?

黄少天的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人的折臂,转而落在了他身后负着的一柄大剑上。那剑无鞘,银黑色的剑身裹在兜囊里,上了锈一般死气沉沉墨痕斑斑,却如黄少天先前所言般,一看便是人血磨出来的锋芒,大凶之器,阳光打上去都无甚光芒,直叫人脊骨发寒。

那是你的剑吗。黄少天指了指。

你说剑?怎么,是为了剑来的?孙哲平笑了笑,解下剑递给黄少天。自幼习剑、天资卓绝、万里挑一,学了十多年却由明白开始变糊涂,搞不清楚自己为何拔剑了,所以一个人跑出来,一路走到边塞苦寒之地,想看看这世上的人都是如何拔剑的?

黄少天听前半截还当那人在说他自己,可听到最后分明是在说他,他二人素昧平生的这才说了几句话,怎么这就把他摸得门儿清了,不会遇上个走江湖算命的神棍吧。

我明事便开始习剑,十二年后却才开始思虑为何拔剑,师傅说世有上中下三剑,去留可随心,取舍不随意,我此行下山,便是想要窥见剑之大道的。黄少天虽不隐瞒,却也疑惑。可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孙哲平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鼻尖,眉目中咄咄逼人的凌厉都随着这个动作变得柔和起来。我有个故人,相遇时也如你这般。

故人?黄少天一路游行,无甚其他的目的,自然愿意多看多闻,不过孙哲平看起来没有要继续讲起他那位故人的意思,黄少天也知趣地不打算再问下去,却仍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如何就成了故人了?

大抵就是你方才所言剑之大道吧。孙哲平晃了晃头,笑得有些发苦。他最终想通了自己为何拔剑,便知非我同路,故而一去不返。

黄少天有些错愕。这……怎么就非同路到需得分道扬镳一去不返的地步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孙哲平指了指不远处的酒坊。许久不提他了,今日难得说起旧事,小兄弟若是不急着赶路,我请你喝碗水酒吧。

 

三碗酒下肚,两个持剑的人就成了朋友。黄少天是如何爽利开朗的性子自不必说,孙哲平比之更添一个狂字,像是塞北最烈的酒,一碗下肚热辣辣的,刮得肝肠一片痛快淋漓。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你那故人这么早就想明白为何拔剑了?黄少天晃晃头颇觉不可思议。莫不是你师傅那个辈分的吧。

想什么呢。孙哲平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大笑。他尚不如我大呢,遇到我那年他刚出谷来,也就是你这样的年纪,想来与你也差不了几岁。

出谷?黄少天当即想到了一个地方。能用这两个字来形容的,我倒是知道一处。可那不是传闻吗?竟还真有那种地方不成。

你和我当时的反应也差不多。孙哲平笑意更胜,显然深知黄少天所想。滇南百花谷、方外造物境,当世凡有神兵利器,皆言百花谷所出,不过想来也没几个人把这事儿当真。

那你怎么就当真了?黄少天显然不大相信。倒也怪不得他,百花谷这地方譬如蓬莱瀛洲,是家中长辈哄孩童入睡时讲来的传说,便是他小时候也听魏琛提过,哪有人会当真的。

我根本就没当真啊,因为这事儿我们还打了好几架呢。可一打起来才知道厉害,他身法实在诡异,剑使得也不赖,更不用说身上带着一堆我见都不曾见过的奇怪玩意。我信与不信是一码事,那功夫是实打实的,熟络了之后他讲了许多谷内的事情,是真是假我辨不清,我只晓得那若是假的,那他大抵是个说书先生,不然当真是屈了才。

后来呢。黄少天来了兴致。

后来。孙哲平顿了顿,端起碗来饮了一大口。后来我就参了军,到剑阳关来了。

这转折突兀得直把黄少天噎得一愣,他咽下喉中哽住的那口酒,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福至心灵似的。莫不是你来参军这事有什么蹊跷?

你倒是个机灵的。孙哲平一挑眉毛。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年本不该是我来,得罪了权贵,被人给换了名字罢了。但我本也有报国之志,坏只坏在当时我正有伤在身,又很是巧合地被调到了先锋营,被上头当成铺路的石子,放出去就没打算收回来。

孙哲平虽未明说,可黄少天自是明白这定然不是巧合,既当得起权贵二字,将一个刚入军营的新兵调个地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孙哲平能有命回来已是万幸,折条手臂还能算什么大事。

折了条手臂又不像受了伤还能养回来,这事总是瞒不住的,我有意避着,长驻在剑阳关外,可也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我爹娘口中。那权贵本就是与我爹起了冲突,因为我替父出头才报复在了我的身上,我爹前去衙门说理,竟被乱棍打死,我娘本就卧病多年,又一时积郁,也跟着去了。不过朝夕之间,家中已然巨变,我更没有了回去的理由,便再不提入关之事。那时我们也许久不见,只是常书信往来,所以我也不曾料想,他竟会找到这里来。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是我对他食言,他定是要气死了。

你许诺了什么?黄少天这时候已隐约觉得,孙哲平所言故人两字与他心中所想故人两字似乎并不相同,以至于这样凌厉的人提起那两个字的时候总是带着难言的温和。

我说待战事结束我便回去,陪他一同游历江湖,走遍天南海北,毕生不离,再也不让他孤身一人在外飘零。孙哲平目光稍有些暗淡,显然并不是要说什么令人愉悦的话。但我最后一次与他通信时说,我此生再不会入关了。

听完这话,黄少天似乎想明白了,故人比比皆是,尽随旧日流水而去,为何于孙哲平而言唯这一人念念不忘。只因故人本不该是故人,故而虽离散不久,离散之日却日日如三秋,倏忽转瞬仿若百年,世上哪还有什么弹指挥间。

他是来问你缘由的吗。黄少天问。

是来问缘由的,但却不是问我为何不愿入关,而是问了你方才说起的那个问题。孙哲平笑了笑。所以我才能一见面便说出你心中所想。

黄少天登时明了。他问你为何拔剑?

是,他问我有没有想明白,究竟要为何拔剑。提到这话时,孙哲平猛地仰头灌下一大碗酒。我和他说,我此生只为家国拔剑。

他呢?他就是这时候想通了他和你不一样,所以就走了?黄少天眉头紧拧,手中端着的酒始终不记得喝。他为什么拔剑?

孙哲平晃了晃坛子里剩下的小半坛酒,突然就没有了再喝的兴致,抬手用袖头抹了把嘴,站起身来去掌柜的那里丢下些银钱,又冲黄少天摆了下手,便一个人往酒坊外走了。只在临走前,半分自嘲半分寥落地丢下句话来。

他说他不同,我为家国拔剑,可他这一生,只为我拔剑。

 

世有绝情剑,断离人前缘忘却斩相思

——《夏书·江湖志》

 

孙哲平那家伙……走的时候居然也不告诉他一声,这剑阳关内已然全城封禁,根本不让人过的。被守卫拦下的时候,黄少天不免暗自忿忿。

然而古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这有本事的人自然能想出常人不能及的办法,月黑风高之时,黄少天轻手轻脚地摸上了城头,说来也奇怪,他绕着这剑阳关转了小半圈了,守备森严、无空可钻的关防偏只有这一处像是漏掉了般,虽说此处城墙甚高,又是攀绝壁而建,然而也算不上万无一失,他这不就爬了上来,难说有没有旁人也能爬上来。

顺着高墙翻下去,黄少天纵身跳到了最近一处的屋顶上,一边拍了拍手一边还有心为这剑阳关的城防做做打算。可前脚还没落定,就听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嘿,干什么的?

这一叫不要紧,一只脚没站稳、另一只脚还悬在半空中的少年剑圣差点儿身形一晃从房顶上直接栽下去,若是不旁边刚好有棵长得繁茂的树借他一撑,这俨然就要成了他一生的笑话。黄少天撑着树惊魂未定地回身去看月下那块朦胧的黑影,手中借着力的那截树枝却咔嚓一生不堪受力,整截断了下来,连枝带叶哗啦啦乱响着落到了地上去。下面守卫闻声立马涌了进来,黄少天连忙缩进黑暗里,却听那月下的人率先开了口。

无事无事,喷嚏打得太大声,把树给吓着了,惊扰你们跑一趟,抱歉抱歉。

黄少天暗自松了一口气。本想着暗夜入城被人发现少不了麻烦,还是速速脱身得好,不过眼下看上去并无大事,他似乎遇上了个很有趣的人。

叶修尚不知自己被黄少天看作了有趣的人,他不过是饭后不想回营,打算无所事事一阵,又怕被那冷面将军瞧见又给他脸色看,于是一个人蹿上了屋顶晒月亮,哪曾料想这大半夜的还能偶遇个同道中人。将府内侍卫打发走之后,他转过身来主动和黄少天打起了招呼。哎,小兄弟,人我都替你打发走了,还不过来坐坐?

黄少天一头雾水,就差没把我不相信你几个字写在脸上了,却还是依言走近了些,看清了坐在月下的是个和孙哲平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生得红唇白面,倒不像是个从军之人。他打量着人家,人家也同样打量着他。

你这小兄弟,大半夜翻墙头爬上了我的屋顶,我没叫人过来抓你也便算了,怎么现在反叫你怀疑上我了?叶修看出黄少天所想,摇头撇嘴一副不满之状,也嫌弃起黄少天来。瞧你那满脸的狐疑,就差直接在面上写着我不是个好人了,唉,人生不易,人生不易啊。

这样一想,这人说得极是,黄少天不免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走近坐了。不是故意要翻墙上你的屋顶的,我日里进城被拦了下来,说这剑阳关正战事焦灼,城内百姓只出不入,我没别的法子进城,这才不得已夜里来翻墙的。

人家都说了这城内战事焦灼、百姓只出不入,你这么急着进来是要做什么?这人笑嘻嘻的,似是玩笑一般。万一你真是个细作,那黑脸将军怕不是要打死我。

我习剑十二年,从未想过为何拔剑,那日突然想到了,就想出来看看。对于这个问题黄少天素来坦诚,至于对方信或不信便非他能左右了。

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叶修伸了个懒腰,整个人在屋顶上躺了下来,懒洋洋地和黄少天搭话。这里是边关交战之地,多长枪长矛,少短刀短剑,若是要找持剑的人,左右多不过一只手去。可对于这些人而言,剑并不是用来杀敌的。

剑不用来杀敌,在这边关又用来做什么?黄少天并没有听懂。我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人,他说他此生只为家国拔剑。

留在这里的哪个不是为了家国拔剑呢,只是这剑并非要斩在敌人的头颅上,真正要刺穿敌人身体的还是那些长枪长矛,至于这手中的剑,是要统帅那些持枪掷矛的人的,需得让他们的利刃往对的方向指去。沐在月光下的人语气散漫、话家常般轻飘飘地同黄少天说这些石破天惊的话。这剑呐,是三军之眼、山河之纛,比起杀人利器来,倒更像是量得失断取舍的一支秤杆,收在鞘里摆在众人眼前要比拔出剑来握在手中更有用处。

黄少天听后默了半晌,只不错眼珠地盯着叶修被清冷月光镀得有些薄凉的面庞,好一阵儿之后他才出声问。这一只手数的过来的人里,也包括你吗?

没什么正形的男人听后一愣,偏过头来眯了眯眼,眼中迸射出令人心惊的寒光来。黄少天不为所动,与他对视片刻,叶修又变作了先前那副笑面。

我嘛。叶修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无星的一片夜空,半冷半笑地淡淡说道。我还不是握剑的人,我是人家手中的剑。

 

未等黄少天对这句话作何反应,营内忽地鼓角长鸣、灯火大作,响的竟是敌袭的号。叶修连忙腾身而起,身形一晃便跳入了院中,走出两步又折回来拽黄少天。不成,你得跟我下去,来得也太巧了,不管跟你有没有关系都得说清楚,不然等想说的时候就说不清了。

院外灯火通明,在营兵士已迅速列队,为首将军玄甲黄缨,立在马前不动如山,见叶修过来才上前两步,拱手行了个礼。庸平关和汉水岭有敌夜袭,来了不少人,韩某这便要带兵驰援,刀剑无眼,殿下好生照看自己。

知道啦知道啦,老韩你放心去吧,剑阳关有我守着呢。叶修摆摆手,又伸手一指黄少天。刚从后山翻进来的,我就说你那处不设防不行吧,我能翻进来就还有第二个人能翻进来,不过他是从关内来的,不像与这事有关的样子,我带来先和你见见,免得生了什么误会。

韩文清冷面厉颜,目光在黄少天面上一掠,锋利如刀,刺得人心头一惊。是不是细作一问便知,眼下战事紧急,我无暇查之,且先留在营中,待我回来一探究竟,烦劳殿下照看了。

只这一眼,黄少天便被扫得剑意大盛,心惊之余不免想起叶修方才所言冷面将军四字,果然实至名归,甚至言犹不及才是。不过比起这件事,这位韩将军对叶修的称呼反倒更令人在意一些。适才他与叶修互通姓名之时并未怎么将这个名字放在心上,不过眼下一想,叶,饶是黄少天这种十多年待在深山里一心练剑足不出户的人也知道,当朝皇帝是姓叶的。

殿下?黄少天嚼了嚼这两个字,竟不知和他先前所想有无多少出入,但在他的印象里,总不该是叶修这个样子的。

殿什么下啊。叶修颇有些嫌弃似的摆了摆手,示意黄少天千万不要再提这俩字了。老韩每这么叫我一次我的心都跟着颤悠一次,他那就是在用言语鞭笞我。走了走了,巡营备战去。

叶修带着黄少天在剑阳关各处走了一圈,而后立在黄少天翻上来的那座孤山上,居高临下,观敌动向洞若观火,眸底一片冷寂晦暗如深。这世上哪有什么江山永固千秋万代,所有的皇图霸业说到底,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你呢。黄少天听他说完,想起他适才所说自己非是持剑之人,而是他人手中的剑。你既贵为皇子,又为何不安于深宫高墙中,要跑到这边塞苦寒之地来。

谁的命不是命。叶修轻轻摇头,竟是有些泄气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扬起头来。若我日后真要拔剑掌天下人生死,就需得先知道,被人掌住生死任意驱之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被谁掌住生死?黄少天皱眉。那位韩将军吗?

老韩么,那可是父皇的战神,攻城略地护境安邦无往不胜,不过他也一样是剑,是山河之剑,随时悬在这剑阳关外,只为烽烟而出。叶修难得正经地评价韩文清一句,所用这四字铿锵落于黄少天耳中。这些剑掌着下面长枪长矛的生死,然而掌着这些剑的来去的,永远只是高高在上的皇权,是远在帝都的天子。

那你是想做天子手中的剑,还是那握剑的天子?黄少天突然问。

听到这等大逆不道之话,叶修不免发笑,所幸眼下只有他二人,无人和黄少天计较这些。他没有直接回答黄少天的话,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事。一个人最开始思考为何拔剑时,无外乎是不知道拔剑究竟是为救人还是伤人,可是说到底其实是一样的,剑只要出鞘,救人亦是伤人,只要你站在这里,无论是天子剑还是山河剑,都会被身份掣肘,会因为立场二字而变得狭隘。若是非要我选,我倒希望天下无剑,剑不出鞘,便无人可伤,就像这战争,无论胜败,总是要伤人的,若想无人伤亡,只有不打才行。

原来如此。黄少天心中蓦地透进一片光来。连魏琛这样不为外物累的人物,于蓝溪阁避世数十年,都尚且不能在言天下事时全然置身于外,更遑论这世间大部分在其中的人了。剑有双刃,一面对人,一面向己,一面是护,另一面便是伤。拔一人之剑、决一人性命;拔山河之剑,执三军性命;但若拔天子之剑,便掌天下生死。

那我呢。黄少天看了看自己握剑的手。我这三尺微命三尺剑,是当何去何从,掌谁人生死,又是对是错。

他有所悟甫欲沉思,却见一旁环臂侧立的叶修突然直起了身,目光如炬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山坳,片刻后面色大变。不对!老韩上当了,庸平关和汉水岭都是佯攻,是拿来调虎离山的幌子,他们真正要打的还是剑阳关,你我速归!

饶是叶修发现得及时,他二人还是晚来一步,未等下山归营,已陷重重敌军。黄少天皱眉欲问叶修如何应对,不等他问,叶修腰间那柄号称摆着看比拔出来更有用的剑已然出鞘,银光四溢舞得风生水起。

杀出去。叶修当机立断。再不归营定要被活捉,只有冲出去。

他话音落,黄少天已拔剑出鞘。冰雨剑气浩荡,剑锋长鸣如龙吟,有斩千军万马之势。叶修得见黄少天功夫了得,不禁心中大喜,刚想百忙之中抽个空出来夸上黄少天两句,却见冰雨剑下片甲不留的那些片甲又都站了起来,变本加厉地围了黄少天个里三层外三层。便是强敌环伺、危如累卵,叶修也一时错愕无言,直把黄少天在心里骂了个底朝天。

两人缠斗半晌不得脱困,不约而同地朝一处靠拢。待到汇合之时,叶修二话不说一脚先踹向了黄少天。黄少天专心御敌哪料想有这么一下子,登时被他踹倒在地,刚略带怒意地站起身来,就见叶修移剑直指着他。

我告诉你有些剑收在鞘中摆着看比拔出来有用,你就真的把这玩意当摆设了?蓝溪阁创派四十年便名冠天下,魏老阁主一世英名要毁在你手里不成?叶修怒道。天地日月尚且要行其本分,更何况是你,既然下了山来,那在何时何地就去做何事,少想那些有的没的,现在还想着不因立场而狭隘,只拔剑不杀人,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又领不领你的情!

黄少天沉默着听完这通骂,提着剑缓缓站了起来,眸中一片森然,如冰亦如雨。

 

列星安陈?九天安放?日月安属?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永昌十五年冬,剑圣杀人。

——《夏史·剑圣广记》

 

夜深归营,韩文清虽仍旧冷颜冷色,却没有再过问黄少天任何,还拨了营寨让他住下。叶修给拦了,说是让黄少天在城内与自己同住,左右再有一日他也就回去了。黄少天对此并未表达任何意愿,叶修像是知道他明日一定会离开这里一样。

不过最终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关于今日那场不破不立的杀戮他也没有再提。杀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恍惚地想着,至少在这里不是。或许在关内游荡二十年,他都将还是那个刚下山的黄少天,然而只这一晚,边塞长夜便已让他脱胎换骨。

我来的时候还碰到了一个人。黄少天突然开口。他说如果我拔剑不忍杀人,那么这边关也不如不去。

叶修见他开口尚有些不及反应,半晌只点点头道。倘你是为了搞清楚为何拔剑而来,那他说得极是。

黄少天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却问。你如何知道我出自蓝溪阁魏老阁主门下。

永昌三年江湖大乱,搅进了庙堂之事中,魏老阁主肃清乱党时与父皇结为至交,这把冰雨剑的材料还是他从宫中的藏宝阁里挑的。叶修回忆往事不免发笑。我百般讨要父皇都不给,最后反叫老阁主炼成了这把剑。他还说什么剑身如久固寒冰,剑芒如长夜冷雨,所以取个名字叫冰雨吧,做好之后却连摸都不给我摸,抠门得紧,哪料想今个儿叫我在这儿遇上了。

原是这样来的。黄少天又蹙起眉,下山数月,他两道眉之间几乎要竖起一个川字。老头从来没和我说过,还骗我说是捡我的时候一起带回来的,要不是看这剑值钱,他连我都不捡。我虽不信,却也不曾想到是何来处。

他既把这剑给了你,待你定是不同的。叶修笑得很是不厚道。你执意下山寻道,没回头去看看他是不是一个人窝在上山哭呢?

黄少天有些汗颜,想着不至于吧,他下山走这一遭又不是不回去了,孙哲平的那位故人自化外之境来,也不过用了三年时间便想通了,他黄少天再不济,有个三五年也够用了吧。然而未等他答话,院内忽有人声嘈杂而起,听上去是守卫一路小跑跟着某个疾步快走的人,一面还连连劝着,苏神医您慢些,慢些,殿下已经休息了。

一听这话,叶修脸色大变,当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黄少天看着他简直是想往床下钻,一面满屋子毫无章法地乱窜一面还念叨着,完了完了,忘了这茬了,这下可死定了。

正说着,屋外之人已经推门而入。

出乎黄少天所料,纤瘦温和的杏衣少年拎着药箱站在门口,两只澄澈的眸盛满了愠怒,一字一顿地喊道。姓叶的,你给我出来。

乖乖。黄少天暗自惊叹。这是谁啊。

 

哎哎哎,来了来了。叶修毫无尊严地出来了。你消消气消消气,我没事,一点事儿都没有,今天有帮手,你看,蓝溪阁魏老阁主的徒弟,未来的剑圣啊,以一敌万,我根本没动手敌人就全被解决了,哎疼疼疼!慢点!

来人一个白眼翻过来,把抹了药的纱布干脆利落地往他侧腹的那道伤口上一拍,直疼得叶修龇牙咧嘴,再不敢瞎说半个字,只可怜巴巴地瞅着年轻军医那双好看又无情的手,生怕他一时怒火中烧再给自己来上一下。

罢了。那姓苏的郎中突然卸下了面上的怒气,缓缓叹出口气来。不同你说这些了,你总是记不住,我今日来是向你辞别的,往后再不注意可没人盯着守着给你治了。

叶修明显一愣。你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那人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一个江湖郎中,当然是去治病啊。

叶修听了这话更是眉头紧蹙,不依不饶地追问。去哪儿治病。

怎么。好脾气的郎中挑了挑眉毛,故作不满。真把我当成你的军医啦,你愿意呆在这边塞苦寒之地,我可不想跟你在这儿受苦,我还要带沐橙去看这天下之大的山山水水呢。

苏沐秋!叶修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竟是真的生起了气来。

做什么。苏沐秋不怒不急,还是不紧不慢地温声细语。你都说了这位是未来的剑圣,当着人家的面,你就这么摆脸色给我看。

你别给我扯那些用不着的。叶修打断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苏沐秋就这么静静看着叶修发火,目光温吞柔和,却把叶修已经烧上头的一把火烧得更胜,简直要燃了这剑阳关的半边天。黄少天觉得苏沐秋若再不说叶修能跳起来掐他的脖子时,他终于开口了。

我答应了北周燕王,去给他瞧病。苏沐秋淡淡说。

饶是黄少天再不懂两人之间究竟在打什么哑谜,这句话他也听懂了。北周燕王,那正是今日围剿他们的敌军主帅,也正是这个人的勃勃野心,带来了剑阳关十年不止的血战。

然而话虽如此,可苏沐秋是医者,行医之人自有行医之道,叶修如此在意,难不成还怕苏沐秋瞧病的时候故意下错药给人毒死了?人家北周燕王都不担心,他担心这个做什么。

若去的是苏神医我自不必担心。可这一遭去的真的是苏神医吗?像是听到了黄少天心中疑虑,叶修突然抬头问道。医好一个北周燕王,就等于换来剑阳关又十年烽火,就算你心中那个苏神医愿意走这一遭,你会让他去吗?你若是那般遵医之道、能遗世独立对一切等同视之,那你根本就不会同我来这个地方。

我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医家,没那个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本领,就只管你一人安康,你若无恙,再言其他。苏沐秋自知辩他不过,视线低垂,干脆坦言告之。你总说你因这身份立场而狭隘,可谁又不是呢?我先得是你一人的神医,然后方是这三军的神医,是这大夏的神医,然后才是天下的神医。

叶修哑然,半晌才低声说道。可你这双手是救人的,不是杀人的。

怎么,许你自己狭隘,却非要用大仁大义来要求我么?这双手能拈针治病,便也能拔剑杀人,旁观者眼中的医者仁心,于我而言只是一场生杀予夺,我想要保的就只有你。苏沐秋笑了笑,面容苍白削瘦得看得人满眼辛酸,却不失一身风骨。

叶修,就算你再不愿意,你日后也定是要登临帝位执掌天下的,既然总要开刃试血,就让我来做你手中的第一把剑吧。他轻轻地说。

孤灯挑尽,屋子里是死一样的沉寂。

 

黄少天没有等到这事的结果,只是他动身南下的那一日,亦刚好是苏沐秋孤身北上之期。他与叶修告别时只听那人淡淡地说了一句,照顾好我妹妹。

素衣孑然远去,独留下了个单薄的背影。

黄少天回身去看叶修,只看见他眼底一片骇人的冷光。

那或许就是帝王眼中的光吧。他想。

 

世有山河剑,镇边关长风万里狼烟寂

世有济世剑,转轮回生杀予夺肉白骨

世有天子剑,定乾坤皇图霸业千秋传

——《夏书·江湖志》

 

一路南下,从隆冬腊月走过了草长莺飞,黄少天看见帝都巍峨的城门时,已然是阳春三月,乱花渐欲、浅草及深。也正是这时,张佳乐要与他分道扬镳了。

他此行入京是要去寻一个人,一个被叶修称之为友的人。

那人虽不负武功,却心中有剑,可敌万马千军,我此番出塞亦是与他商议后的决定,这世上剑有千万种,却皆从心始,你若欲求大道,不妨去见见他。叶修原话是这样说的。他姓喻,这个姓不多见,你到了京中一打听,想来人人皆知。

由剑阳关入京,黄少天一人一剑,又不急着赶路,纵得良马相赠,少说也是数月的行程。张佳乐就是他走到半路时遇见的。刚下山宿在红尘酒肆时刘小别就告诉过他,若欲闻这天下大小事,酒肆茶楼之所断断不能错过,来往之人越多的地方就越是有趣,说不得就会遇上什么投契的人。

这不,那日刚刚走到乾州驿,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客栈宿下,下楼用饭时便遇上了张佳乐。那人出场倒是狂得厉害,也不道名姓、不讲缘由,拎着壶酒靠在黄少天桌旁的那扇窗前。哎,拿剑的,我且问你,是为何拔剑?

黄少天听到这话时有些发怔,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下山这么久以来,但凡提起拔剑之事几乎都是由他先提及,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主动问他是为了什么拔剑。

然而踌躇半晌,他却并不能作答。张佳乐也不客气,拎着酒壶就坐到了他对面。想不清楚才是好的,若是世人皆知,只怕也没什么拔剑的意趣了。

这说法倒是新奇,黄少天也来了兴趣。那你是想清楚了,还是没想清楚?

我原以为我想清楚了,可走了这许久,现在倒开始思量究竟什么才算是清楚。张佳乐仰头喝酒,抬袖口抹嘴的动作映在黄少天眼中很是熟悉。反正啊,一个人,一把剑,一双足,能量山河百川,能鸣不平之事,这天下之大,还有的走呢,等走完再说清楚与否也不迟,你说是不是。

好一个一人一剑一双足,丈量天下山河百川,鸣尽世间不平之事。黄少天听后只觉心波荡漾,一时间酒意大盛,举杯与张佳乐共饮,难得主动结交。我叫黄少天,幸会。

黄少天。张佳乐就着酒香在唇齿间砸吧了几下这三个字。白马金羁侠少年,天涯一去无穷已,真是好名字。

他二人一见如故,在乾州城盘桓了数日,方知张佳乐并无目的,只是如他所言一人一剑足踏山川,竟与黄少天多少有些相像。

黄少天此行欲往京城,便邀张佳乐同去,不料却被那人拒绝。天下之大处处去得,唯独这帝都京城,我此生不会再踏足半步。张佳乐说。

于是抵京之前,两人在城外二十里的归月岭分道而行,临别前张佳乐策马而立,与黄少天攀谈了几句。你此去京城,亦是为了想清楚为何拔剑么?

我打剑阳关而来,在那里遇上个人,他有个朋友在京城,觉得我应该见上一见。说到这里,黄少天不免有些好笑。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见什么人。

张佳乐却没有和他一同笑,他听见黄少天说道剑阳关三字,神色有一瞬间的凝固,然只片刻便已如常。他策马掉头,向黄少天挥了挥手,留下了一个纵马而去的背影。

这个背影闯进黄少天眼中时,猛然在他脑海里呼起了一个人的名字。他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佳乐,在他几乎要消失在山谷中时大声喊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何拔剑?

人去山空,马蹄悠悠不止,唯有张佳乐答的那句话长久停在黄少天耳畔,震得心跳如雷。原是洪渊万里、沧海桑田,这八荒无觅,江山自好,只是皆非为他自己而走。

他说。我为一人拔剑。

 

洪渊何填?沧海何衍?八荒安错?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世有多情剑,寻朝暮关山千重风华尽。

——《夏书·江湖志》

 

归月岭耽搁了这一会儿,黄少天便错过了入城的时间,这帝都京城高墙大院,翻他是翻不进去了,何况明日也不是不能进去,索性打马回来想找个宿处。可他在城外转了又转,竟不见半家酒肆客栈,只在归月岭半山腰瞥见座道观。

好歹帝都京郊之地,怎的如此荒凉,半个人影都不见。黄少天暗自抱怨的同时已经牵马上山,道观也比宿在荒郊野岭强,他披天枕地到底无妨,只是行路大半天甚是劳累,加之他又比旁人多话,早已口干舌燥,好歹是讨口水喝。

可进了这道观他更有些失落,这半夜三更鬼影幢幢的,全然不像个有人住的地方,要真碰上个人他才要怀疑是不是住了什么妖魔精怪。黄少天这样想着过了山口那道门,就见不远处一座八角飞檐的红瓦亭,廊角燃着四盏灯,亭中似有人影。

他顿时把方才那些草木精怪的想法尽数抛之脑后,拴了马打算跑过去讨水喝。走近一看,不止是有人,竟是两个人坐在亭中对弈。

黄少天走上前去一抱拳。远方过客途经此地,不请自来实在叨扰,只想在此借宿一晚,和道长讨口水喝。

他左右看看,对弈的两人年纪不大,左右不过而立之年。黄少天也没瞧着哪个有道士的样子,只是这半山腰上一座观,见了主人不叫道长似乎也有些奇怪。然而更奇怪的是他说完话那俩人居然和没听见一样,没一个打算搭理他的。

离得这样近全然没有听不见的道理,黄少天丝毫不觉叨扰地打算清清嗓子打算再说一遍叨扰了,就见坐在右边执白子的青衣人转头看了他一眼。眉目端正,唯独一双眼睛似是有些大小不一,更显得神色冷漠。

那人瞥了他一眼又转回去看棋局,拈了一子落下方开口道。井水自取,勿扰棋局。

黄少天也不觉怠慢,有手有脚地自己就去打水了。这井水甘甜,他两大瓢下肚涨得胃里凉凉的,回到亭中的时候那两人还在下。他不懂棋,看了没几眼便有些犯困,脑袋里胡乱想着自己是不是连住处也自行寻找便是,只要勿扰棋局怎么都行。

这念头还未落,那青衣人又落下一子,黄少天余光瞥到,眼中忽地精光一闪,瞬间被吸引了注意,不禁全神贯注起来。

月上中天,这盘棋还是没有下完。坐在左边的白衣男子先撂下棋,看了看大黑的天色,无奈笑道。再这般纠缠不休天可要亮了,且先放着吧,你我改日再下。

王杰希看了看盘中局势,算是认同了对方所言,点点头不再思索。两个人把心思从棋局上收回来才想起身旁还有个不速之客。王杰希起身向黄少天微微点头。贫道姓王,是这微草观的主人,此处食宿随意,却实在简陋,恐怠慢了足下。

黄少天亦是刚从棋局中抽回思绪,似乎还隐有些未回神,只摆摆手下意识道。不碍事,不碍事,有口水喝就够了。

那白衣人见他模样不禁发笑。这位小哥可也懂棋。

黄少天稍稍回神,正色道。我不懂棋,但我使剑。我观王道长行棋竟隐有剑气,实在心惊。

那两人闻言皆面露惊讶之色。你竟能看出王道长棋中的剑气,真是失敬了。白衣人道。

我从剑阳关外来,刚刚经历一场战事。黄少天坦言心中所想。我观二位行棋如交战,这棋局仿如战局,王道长棋势如同出鞘利剑,兵锋正盛。

王杰希没有接话,那白衣人却似很感兴趣般,点点头问道。那我的呢?

看不懂。黄少天沉默半晌,缓缓摇头。百川归海,有容乃大,再利的剑也闯不进来。

那白衣人低头言谢,笑得眉目弯弯。想不到来王道长这儿走一遭还有这等收获,真是好眼光好见识,小兄弟高论,喻某受教了。

喻?听到这个叶修口中所谓姓得不多的字眼,黄少天心头一跳,想着该不会这样巧吧。这京中有位喻大人,您可识得?

喻文州有些惊讶。你一路从剑阳关过来,就是来找他的么?

叶。黄少天第一个字出口,王杰希便一眼扫了过来,目光凌厉得能在他心头割开一个口子。黄少天有些莫名其妙,转头却见喻文州也冲他眨了眨眼,他这才反应过来此处已是京畿重地,这种字眼还是莫要轻易出口得好。

我仗剑下山,是想要寻剑之大道的。他说那位喻大人虽不负武功,却心中有剑,能御千军万马。黄少天眸光坚定地看着喻文州,显然心中已经认定。他说得极是,方才不过半局棋,我便已窥得一二。

你说说看。喻文州道。

您与王道长皆是手中无剑之人,然行棋时却有剑意在身,想来便是心中有剑。黄少天略作沉吟,心中如何想的便如何说了。心中有剑便有所指,一在庙堂之高,一在江湖之远,是所忧不同,所虑不同。

此处非是庙堂之高,却也并非江湖之远。王杰希摇头否认。虽忧虑不同,然观天下势之心同,非是执棋人,皆是局中子耳。

大道三千,皆在方寸之间吗。黄少天蹙眉不解。

棋盘的方寸自是就这般大了,但你的方寸却未必。喻文州眸光清亮无尘,是难言的通透。若不知晓自己的方寸究竟何在,你纵有通天剑术,想来亦是无处施展。

这一言石破天惊,黄少天心头大动,沉默良久之后已想通许多关节。我蒙师训,世有三剑,下剑卫己,中剑卫民,上剑卫道;而剑有双刃,一刃面己,一刃对外,去留可随意,取舍不随心。竟不知三剑之外仍有取舍,去留之外,更有天地。

喻文州听其所言,又观其神色,心下有所猜测。拔剑杀人,是又破又立;生杀予夺,亦大慈大悲。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红尘拔剑的一醉千愁,五岳归来的乡关依旧。剑阳关外走这一遭,黄少天再不复下山时心境。

多谢大人。他抱歉低首,目光坚定。受教了。

你待何去?喻文州问。

黄少天神色怅然地东望一眼,却只望见山川相缪,哪里看得见南坪山的半点影子,更不必说信马东游时不曾回望一眼的蓝溪阁山门了。然惆怅也只有这一瞬间,他便又定下心神,转头去看喻文州。

我随大人进京,愿有所忧虑。他一字一顿。

 

世有无形剑囿方寸大道三千通殊途

世有安邦剑,坐长叹但惜家国哀民生。

——《夏书·江湖志》

何欢何虑?此命何辜!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永昌十六年春,剑圣入京,忧天下之忧,虑苍生之虑。

——《夏史·剑圣广记》

 

原是浩荡山河的千古悠悠,不过一方棋盘的方寸之囿。是黑是白,是对是错,无不入此局中拔剑试之。这一刃冷雨的三尺寒锋上,有人踏马长歌,有人红尘慰酒,有人关山千重,有人家国依旧。

自岭南至漠北,自杨柳依依至阴山胡马,他问上下何考,阴阳何化,天极何加,南坪山在潇潇冷雨中立下一座旷古之台,登临送目,不见古人来者,唯有天地怆然;剑阳关外冰雨开刃,他始知方寸束人、立场裹步,正如列星安陈,九天安放,日月安属;五岳归来,寻山依旧,他又问洪渊何填,沧海何衍,八荒安错,这锦绣江山刻下了谁的昨日,故园山水又断送了谁的归途。

拔剑未落,却闻生有何忧,死亦何惧,昔日试剑的锋芒犹能闪过暮年斑白的鬓角,握剑少年清亮的眼神,边关的雪夜和号角,还有清秀神医一双纤长细瘦的手,如血红衣长拂的广袖;归月古观的半局残棋,余生长夜的无声坚守,不知何欢何虑,何来此命何辜。

黄少天执剑入京去寻心中忧虑之时,手中的剑才真正开始有了方向。然也正是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蓝溪阁,他是再也回不去了。

 

上下何考?阴阳何化?天极何加?列星安陈?九天安放?日月安属?洪渊何填?沧海何衍?八荒安错?生有何忧!死亦何惧!何欢何虑!此命何辜!

——《永昌剑典·剑定天下》

 

永昌十五年秋,黄少天仗剑下山,以求剑之大道,此生无归。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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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有山河剑,镇边关长风万里狼烟寂;(韩文清)

世有天子剑,定乾坤皇图霸业千秋传;(叶修)

世有护身剑,佑性命雏锋试刃难由己;(卢瀚文)

世有杀人剑,朝夕变血海深仇担双肩;(唐昊)

世有江湖剑,踏四海快意恩仇战高下;(刘小别)

世有红尘剑,拂广袖轻歌曼舞杯莫停;(楚云秀)

世有多情剑,寻朝暮关山千重风华尽;(张佳乐)

世有绝情剑,断离人前缘忘却斩相思;(孙哲平)

世有无形剑;囿方寸大道三千通殊途;(王杰希)

世有有形剑,始传承扬名立万驻人间;(魏琛)

世有济世剑,转轮回生杀予夺肉白骨;(苏沐秋)

世有安邦剑,坐长叹但惜家国哀民生。(喻文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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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0 评论-22 热度-202 0810黄少天生日快乐全职高手黄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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