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苍山雪 (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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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再牢固的天铸之城也挡不住如雨飞炮的无情摧残,炮火骤燃,落地声声震耳,厚重的冰雪融化成或黑或红的泥浆,像是单单轰落了城门楼上的那个“白”字,而要将整座城池当成苎草一般捣碎,染上浓重而悲哀的色彩,在大夏的版图上织出一块血染的布帛来。

虽是摧枯拉朽之势,但等到战事彻底平息,已是太阳完全落山之后,城中灯火未起,哀然沉寂宛如一座死城。

最终尘埃落定,城门崩塌,有微弱火花自城内逐渐亮起,星星点点流淌成河,凋落成万家灯火。而从这条河流中踏着废墟走来的,是黄少天。

引兵入城后,黄少天一直忙于城内大小事务,从在城门口与张佳乐打了个照面之后,两人便再未碰面,更不必说交谈。至夜,各营人马纷纷回帐,蓝雨军自组建起真刀真枪、大动兵戈的第一仗也随之结束。

这一仗,便轰塌了北安郡的一座城池。而自此往后,利炮的炮口对准的每一寸土地,都将是黄少天的故土。

 

喻文州走进张佳乐的帐内时,张佳乐什么都没有做。入城后他情绪稳定、指挥得当,言行举止未见分毫差错,只是在最后拒绝与黄少天、喻文州等人同入城主府,随大军一同去郊外扎营了。

喻文州过来时只见张佳乐帐门高挂,帐内灯火通明,简陋布置一览无余,张佳乐就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同样孤零零的桌前沉默着,内敛的情绪下涌动着一片浩瀚的山河,埋在了眼底,塌在了心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少天那边忙得过来么。”见喻文州过来,还是张佳乐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他抱歉地笑了笑,“我这儿是既无酒也无茶,连杯水都拿不出来招待你的,你可莫要见怪。”

喻文州自然不是来讨茶酒喝的,“一座城池的交接又哪里是一两天就能够忙完的,我来是想把这个给你。”

他把一物递到了张佳乐面前。

那是一杆暗铜色的长枪,部分锃亮的枪杆能看出曾经被小心翼翼的日日擦拭,但遍布全身的焦黑已然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印记,只沧桑得如同斑斑锈迹,却将此前难掩的杀伐之气平减了三分。

“这是我给他做的。”张佳乐突然道。

喻文州掀了掀眸,不动声色地在张佳乐对面坐下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因为这个。”张佳乐又道,轻笑的语气稍有些寡淡,“我费好大力气给他铸枪,他却满眼瞧不上,挑三拣四的,我一怒之下就找上了门去,打了好大的一架。”

他说的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百花谷之与世隔绝,相较于蓝溪阁而言都更胜一筹,谷中弟子鲜少有外出的机会,张佳乐不仅是这一代最出挑的,放到百花谷历代来看,那也是头一号的天资卓越、风华无二,老谷主自然是喜欢得紧,有一次出谷办事儿就把人放身边带着了。

先不说那次出谷遇上了些什么人什么事,总之谷外天地之广大绝非一小小少年所能畅想预料的,他被北地不同于滇南一年皆春的风光吸引了心绪,回谷许久不能相望,再加上北边救起的那个话唠时不时来信畅谈北苍山大好风景,什么天下之大、四海之广之类的,张佳乐当然不相信那家伙都去过,但他还是被勾得心痒痒。

心痒难耐,只得偷偷询问谷内年长的师兄们,据师兄所说,百花谷虽然不参世事,但却以工匠之技、器械之精、机关之巧发家立世,到底不是自给自足的。而谷中工匠技艺好些的师兄弟常常要负责一些谷外来的活计,无论是与外界的联系还是出去的机会都要多一些。

这自然是张佳乐拿手之事,他一听当即乐了,连忙求上师父软磨硬泡非要和那些师兄一样负责谷外的一些事务。谷主信不得他那个水准,又架不住他一求再求、颇有得那话唠小孩儿真传的架势,最后让他为一个显贵人家的公子造一杆枪,还事先说明一旦有任何问题,全权由他一人负责与对方商议,若买卖若最终不成,一切损耗皆从张佳乐的用度里扣,以后他怕是也在别想出去了。

说实在的,张佳乐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对方会不会不满意这个问题。显贵人家的公子造一杆枪,不是送礼就是摆设,又不会当真上战场杀敌,锋不锋利都是另一码事,显然最首要的是要华丽才是。

所以当那柄底纹繁复、暗红如铜、花了他一个月多的时间才做好的枪拿过去没两天就被退了回来,对方还附加了一句“只堪葬花、可杀人见血否?”的时候,他心底那点儿年轻气盛全炸了锅,拎着枪闯出谷去,说是要亲自找那人理论。

那就是孙哲平第一次见到张佳乐。

老实说那枪并非不好用,只是稍显得太过于奢华浮夸罢了,他是北境守土之将,年纪虽轻,却少不得要上战场厮杀的,那么杆枪,暗纹繁复得好似件儿藏宝阁中供着摆看的珍藏品,哪里能拿出来杀人的。最要命的是枪杆末端还用篆书刻了两个他搜肠刮肚、觅尽所学也没能理解的字儿:葬花。

怎么着,千万别告诉他是这枪的名字。

话本小说看多了莫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进贾府了。孙哲平只看了一眼便给退回去了,像什么话,让他爹看见了还不得跟他促膝长谈一整夜以纠正他的审美。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拥有这等审美的居然是个比他还要小的少年人。

他说他叫什么来着?对,张佳乐,他看起来好像快气炸了。

张佳乐进城后一路摸进城主府来,进府后却不再藏匿,闹出了天翻地覆的动静,终于是给孙哲平闹了出来。他自报家门表明来意,说是要证实一下这枪到底是不是能杀人能见血的。话音未落抬枪便刺。

孙哲平惊讶之余便看见这个身板瘦得跟杆枪似的家伙将那叫葬花的枪夹在臂间,腾身而起,舞得虎虎生威。他哪里还记得自己先前的玩笑,只心声赞叹,想要道一句好枪法,却见张佳乐直直就奔着自己来了。

他手无寸铁,对方长枪在握,纵是他有意缠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张佳乐身法诡异、脚踏虚空如清风拂柳,单论这一点的确是他比不得的。几番来去,长枪终以破坚之势刺入肩头,拔出时带出了一串血花。

张佳乐握着那枪,枪头上的一抹鲜红映着他一张初现风华的脸,连带着他眸底流淌的浩瀚星河也都映入了孙哲平的眼中。

“葬得了花,也见得了血,更杀得了人,枪我就造成这样了,你爱要不要。”他说。

要,当然要了。孙哲平默默地想。

不仅枪要,人,他也要。

 

喻文州走后,张佳乐兀自盯着那枪出神儿。关于这杆枪、关于那个人,他能想到的种种往事不少也不多,但似乎总有些可叹可怀的能放在前头,所以他分毫没有想过记忆里最先涌上来的会是这样一件似乎有些不痛不痒的事。

那是出谷前他最后一次见孙哲平,还是孙哲平亲自到百花谷来找的他。孙哲平每次来百花谷都借口来磨枪,旁人只道这枪总有一天得被他给磨折了,张佳乐也顾不上反驳。然而相见不易,那一次他们却一直在说黄少天。

“荆棘丛中,非鸾凤所栖之处。黄少天这样的人又岂是池中物,这个世道如若再不给人一条活路,那他迟早是要反的。”说这话时,孙哲平正倚在他的榻上,眼神放空。

张佳乐在一旁给他擦枪,闻言笑道,“怎么着,你说这话,不会是想问我倘若有朝一日黄少天真反了,我会站在你们俩谁这边儿吧?”

“那倒不至于。”孙哲平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满不在乎地一笑,“你又如何知道届时我是不是早先于他便已然反了呢。”

说的也是,那时候张佳乐竟还觉得有理,可现如今他只觉得可笑,那句话可笑,信了那句话的自己更可笑,至于孙哲平……那就是个骗子。

孙哲平不问他,根本就不是因为考虑了自己会不会在黄少天之前就举起反旗这档子事儿。他不问,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必要问。

他从来就没有给张佳乐留下过选择的余地,他预料了一切、安排了一切、最终又坦然接受了一切,那么问与不问又有何不同呢?

不过……张佳乐的眸光忽然黯淡下来,他的心里猛然间腾起了一个问题。一个迫切、沉重、而答案坚定又不容置疑的问题。

当孙哲平一个人陷在冰冷幽深的牢狱中去料想和担忧今日的种种时,他又会否预料过,或许张佳乐真的会壮士扼腕、孤注一掷,在前不得进、后不得退的困境里纵身跳入面前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他会么?他,会么?

张佳乐心里清楚,自己已然没有退路可走,更没有前路可投。可是那个人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么自己就真的要按照他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吗?

不。张佳乐想,他不要。


就是在这一刻,张佳乐做出了一个决定。

而这个决定,将是他这一生最后的孤勇,亦是他此生最后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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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当然要了。

不仅枪要,人,他也要。

2019-06-02 评论-5 热度-262 喻黄喻文州黄少天苍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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