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手术台】天可度 · 江山故地

四篇一起发,定时,每十分钟一篇。


一别音容,江山故地空悲怆


雪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阴沉,整整半个月未曾出过太阳了。那当真是好大的雪,整座蓝溪城陷入了无比漫长的沉寂中,日夜不停飘落的雪能够盖住一切人声,将整座皇城埋进一片无声的雪白中。

仿佛连老天都隐有预感,这必定是一个难捱的冬天,待到来年开春时,草长莺飞、万物复苏,或许又会是一个新的开端。而在这个冬天里爆发的争执、留下的血和泪,还有逝去的人,都将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场雪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

淳和七年冬,天降大雪。太史局长官、司天台监正喻文州以直言不讳触怒天颜,十二月初八,去冠易服,锒铛入狱。

 

老夏在这天牢当了十八年的差了,这十八年来日日巡视打扫,什么样的人他都是见过的。能被关进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曾握着高官权柄,尽享这人位极尊,可一遭失势,便只能与阴冷牢狱为伴,此间落差无异于云泥之别,并非寻常人能够体味一二的。

有终日谩骂、行为癫狂的,有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也有呆滞木讷、失魂落魄的,世人有千百种样子,只在这方寸囹圄间便见了十之八九,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只有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就像角落里的那间“灭”字号此前从来都没有进来过人一样,老夏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如神仙一般的人物,这样的人物进了天牢,莫不是神仙谪进了地狱。可神仙不哭也不闹,连难以下咽的牢饭也如食珍馐,每每接过碗筷时,还会对送饭的人微笑。

老夏叹了口气,这皇城里的波诡云谲,他从来都是不明白的。

 

狭长通道的另一端突然有了脚步声,惊动了这一片黑暗的沉寂,老夏突然想起来牢头今天一早便交代过,过一会儿会有人过来看牢里那位,叫他不必多问,届时好生带路,之后退下便是了。想必这就是牢头说的人了,老夏忙走到那间“灭”字号门前,敲了敲天牢的铁栏,低声说道。

“喻大人,有人来看您了。”

屋内的人闻声站起身来,看见是他便笑了笑,淡淡说道,“这牢狱幽深,喻某无党无派,背后亦无身家背景,在这种时候只怕朝臣皆对我避犹不及,还有什么人会想着来看我呢。”

“喻大人说得是,倒是朕自作多情了。”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冷硬的声音,原来是那来人已经走到了“灭”字号门前,正站在自己身旁。老夏并没有看清来人的样貌,只来得及用余光瞥到一角绣着翔云暗纹的银龙黑袍,便见“灭”字号中那位总是挂着淡淡笑意、即便身陷囹圄也宠辱不惊的喻大人竟对着那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参见陛下。”喻文州道。

老夏心中一惊,顿时双腿一软要跪下行礼。黄少天轻轻一晃头,示意他不必多礼直接退下去便是。老夏不敢停留,连忙退了出去,还未走远时便听那位来探视的贵人开了口。

“你也知道这牢狱幽深,不知喻大人近来可好,在这里待了这么些日子了,朕要你想的事情,你可想清楚了?”黄少天眸光复杂地看着喻文州,两道目光锋利如剑,似要看穿这副温顺皮囊下藏匿的不卑不亢的灵魂,可锋利之余又不知夹杂着多少难以言表的情绪。

反倒是喻文州,竟当真是一如既往地从容,即使跪在地上直面帝王的威压,也依旧声色平静地答道,“既执董狐笔,自当书法不隐,不管陛下问多少次,臣也是一样的答案。”

 

天牢昏暗,狭长的通道上未燃壁火,唯有通道尽头方方正正地开了个四角小窗,投进些被切成一条一条的光来。那光是冷的,带着严冬的雪气。

黄少天就站在那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不知道看了喻文州多久。

最终,他在那些几乎将人吞噬的黑暗中寻到了喻文州的眼睛,默默地看了许久,才轻声问道,“朕生而卑贱,并非先帝养在宫中的皇子,生母也只是贫贱人家不通诗书的女儿,一朝被弃,流落江湖,后来又遭人追杀,孤儿弱母四处奔逃,你要写吗?”

“要写。”喻文州答。

“元夏十七年,朕流落塞北,以替蛮族牧羊而生,母亲为了庇护朕多次委身于人,自毁清白,最终羞愤而死,你要写吗?”他又问。

“要写。”喻文州又答。

“元夏二十三年,华清门之变,三王作乱,朕与御林军大统领魏琛相勾结,最终效仿大唐太宗皇帝弑兄夺权,才走上了今天这个位置,你要写吗?”

“要写。”

“朕不喜女色,只好男风,偌大个后宫空无一人,却在养居殿中养了男人日夜盘桓,荒淫度日,实是伤风败俗之至,你要写吗?”

“要写。”

“元夏二十一年,喻大人你在司天台妄测天意,借金星凌日之象加害太子,使其一朝被废,又以紫薇异象推断龙气东落,说先帝尚有皇子遗落在外,当认之归宗。喻大人不惜违历代礼法也要擅度上天之意,存的到底是什么心思,也要写吗?”问到此处,黄少天已是声色俱厉,出口之言冷得像是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冻过一般。

“还是要写。”喻文州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陛下将太史局与司天台合为一处,尽数交与臣手,臣便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司天台窥上天之道,可天道又岂是人能轻易测之,陛下如今已是人间极位,只怕也未必知晓自己的命数。而臣三尺微命,真正能把握住的,唯有手中这一杆枯笔罢了。”

“那你呢!”黄少天勃然大怒,一拳砸在天牢冰冷的铁门上,力道之大令整扇牢门嗡嗡作响,似要整个碎掉一般。

“你既然要事事如实无一遗漏,那你为什么不写写你自己?”

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动摇,想在那张面庞上挂着的平淡从容得近乎虚伪的表情中看到一丝裂痕。

“为什么不写写你喻文州喻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写一写我是怎么恨不得把整颗心剖出来捧到你面前的?为什么不去写下来,告诉全天下我养在房里的人是谁!告诉后世千秋百代,我黄少天到底有多爱你!”

帝王的愠怒与剖白在幽深的牢狱中远远荡开,不绝如缕的回音如同一场质问,质问他自己,更是在质问喻文州。

“我会写的。”那个被质问的人静静答道。

“爱与不爱唯有当事者知,但事实究竟如何,那是要给天下人看的。”

“倘若陛下还要我拿起这杆笔,那总有一日,我是都要写下来的。”

“好啊!”黄少天蓦地一拍手,几乎笑出声来,“既然要写,那你就全都写下来!”

“写一写被养在养居殿的人到底是谁,身居下位以身事人的又是谁!每日张开腿抬起腰,等着你喻大人前来进犯的到底都是谁!”

“最好是写成话本小说,朕再找几个工笔好的画师绘以图样,流于勾栏瓦肆,人手一本户户传阅。”

本是越说越烈的一番话,黄少天的声音却越来越冷,最后几乎缩成了一条冰冷的线,直直刺进喻文州的心口去。

最后,他冷冷笑道,“如此,方不负你喻太史的职责与清名。”

“陛下,这不可……”喻文州话一出口,便被毫不留情地喝断。

“有什么不可的?”黄少天眸光冷冽,“我告诉你,我荒淫无道、昏庸残暴、纵情声色,这些都无所谓,你若想写但写无妨,纵使后世千秋百代万世骂名,我一个人背着便是。但是你,你不行,无论如何,我都绝不能让你在这青史简书上成为一个媚君惑主、以色侍人的娈童男宠。天下人的看法,你不在乎,我在乎!所以你既然要写,就给我一五一十地全都写明白!”

“还有。”他盯着喻文州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十三年前,你妄自揣度上天之意,将一个贫贱人家的孩子带回宫中充作皇子,最后又扶上皇位。喻大人可千万别忘了告诉天下人,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

“陛下!”喻文州怔然跪地,颤着声音叫了黄少天一声,终归还是打断了黄少天的话,没让他把后半句说完。而后喻文州伏身叩拜,泪水长流不止。四下寂静无声,只隐约听见他低低的啜泣,许久之后,黄少天听他声色寡淡地又叫了自己一声,“陛下。”

又是半晌无言,伏在地上的人才低声开了口。

“请陛下,赐臣一死吧。”

那一瞬间,冷意四面八方卷来,将周身的血液生生冻结。

黄少天眸底清光寂灭,他默然盯了喻文州半晌,面上没有半点神情,最终冷冷吐了一个字,“准。”

 

淳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六,太史局长官、司天台监正,领天子太傅、殿阁大学士喻文州以大不敬落罪,三日后午时,正阳门处斩。

再有一日,便是新年。

 

黄少天落下朱红的天子宝印,负手立于槛外,看向眼前的茫茫雪色。

都说史笔如刀,这一刀刀却要剐在帝王的心口上,活生生将那一颗冷硬的帝王心剖成一片一片的。

那人执意要做那直笔的董狐,天大地大,皆不如手中一杆枯笔;我心人心,重不过千载史料。那他呢?黄少天想,史笔如刀,刀下被千刀万剐的那个人,就是他了吧。

 

今日一别,音容渺茫,往日来日,暗无天光。

连这江山故地,竟也一朝变尽,徒留了满眼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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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一别音容,江山故地满目空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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