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 梅河】我还在泥泞中吗

黑土地埋葬着我的灵魂。


一、

胖子吐出最后一块儿鸡爪子的骨头,嗦了嗦手指,拈过花生豆的手指沾着盐粒,舌头卷过去砸吧砸吧嘴还能尝出些咸味。舔够了手指,胖子将余光瞥向坐在他右前方的那个年轻男人,半是惊讶半是果然的,那个人还在那里坐着。他们从梅河口上来,火车已经开到了秦皇岛,整整一夜过去,那个年轻人都不曾动过地方。

他半夜打招呼碰一鼻子灰,一不小心还在人家座位上睡着了,那人倒是也不讲究这些,去他的座位坐了半宿。眼见着天大亮日高起,秦皇岛下了不少人,可十一号车厢还满满当当,他那地方行李多,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跟人家换回来,那年轻人似乎已经觉察到他的目光,冲着他微微点头,再次起身往车厢尽头走去。

胖子讨了个没趣,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这是由哈尔滨开往宁波的K338号列车,餐车是十一号车厢,也正是他们所在的这一节。长途的票从来都不好买,何况是买得晚,好在上车上得够早,于是还没等驶出吉林省,十一号车厢就已经被填满了,都是从东北南下的,一开口瞬间就找回了熟悉感,两句话聊成兄弟,一个小时过去,安顿好行李填了填肚子的旅客们已经掏出花生啤酒各种卤味、外加上两副扑克牌,三三两两地组成了局,喝得热火朝天。

太冷的地方,总有人的热情如火,方能不惧天寒。

一夜未明,整节车厢的人都成了朋友,半路上来的也迅速加入战局,等下车时便已然约好了下次去哪儿哪儿旅游的时候到对方家里串门。

胖子当然也不例外,夜半三更,玩累了的人倚在靠背上便鼾声如雷,胖子摸了摸肚子又给自己找了点儿食儿,端着泡面回来的时候在一众睡姿各异的糙汉子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一同上车的年轻人,低调而安静,额发有些长了,敛住了眸中一汪秋水,也敛住了眸底全部的明情暗绪。

“小兄弟,去无锡的吧。”胖子自来熟地在旁边站下,把泡面递到年轻人面前,“我看你也没吃啥东西,一大晚上了不饿啊。你这看啥呢,《山海经》?讲啥的?”

年轻人这才将视线从窗外的一片漆黑中收回来,见了来人如此热情也依旧不冷不热的一副寡淡神色,将胖子拿去盖泡面盖的书拿回来收好,才一一回答道,“去池州,在无锡倒车。我不饿,多谢您了。《山海经》,讲山和海的。”

“我也梅河口上来的,比你早一站下,上车的时候就搁你后头,你肯定没瞅着。”胖子一手扶着座椅背,一手摸着下巴慨叹,“这出门在外的,能遇上就是缘分,你不用和哥客气,你要怕啥的,我再给你整一桶,老坛酸菜,不如咱东北的味儿正,凑合吃吧。哎对,上车前儿我看你票来着,你那是姓啥,我没啥文化,好像挺少见的。”

年轻人似乎很不想再交谈下去,胖子说道一半时他就站起了身来,看样子是要往洗手间去,只是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又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地答道,“喻,我姓喻。”

“喻?”胖子将这个字放嘴里念了两遍,一屁股坐在年轻人空出来的座位上,“要么说是缘分呢,大哥我姓于,差不多差不多,都是本家。”

“您还是离我远些吧。”年轻人轻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清冷,“我是个不祥的人。”

“兄弟你这话就扯了啊,什么祥不祥的,于哥才不怕这些个呢。”胖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向年轻人的背景喊道,“哎你是去厕所吧,我给你占着座儿啊!”

没有人回头,座位上很快响起了鼾声,将离开的脚步吞没殆尽。

 

二、

晚冬早春之际,河水将化未化,喻文州沿着那座白色的山一直走,终于在西麓见到了河,可惜河水冰封,他抓了把雪吃,又顺着河岸往前走去。三里未见村庄,夏时黏滞的黑土已经冻得结实,他赤着足,裸着又瘦又白的一双腕子,竟是比身后的那座山还要白上一些。脚掌踏在黑土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又跺了几下,黑土地仍挺着坚实的脊背无动于衷。

他摇了摇头,不再和那土地较劲,顺着河往下游的方向看去。下山时遇见的小姑娘告诉他,只要一直沿着河水走,总会遇上村子的。有人烟的村子里,厚重的雪下仍然有树长青,不知名的花在寒冬也开得自在,西洋人建了教堂,傍晚会有钟声敲响,每到这时,家家户户就飘出乳白色的炊烟,孩童看了就会奔跑着回家吃饭。

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那少年人身形削瘦,一个人就能撑起满江的寂寞,他长着张神色寡淡的面,眼睛亮得像是阳光照在松花江上,一双唇格外的薄,藏不住情,装不下言语,他不会说话,于是不喜欢和人来往,但你一眼就能认出他。他是长白山上下来的神使,飞鸟和鱼都能和他沟通,守着辉发河潮涨潮落,带来神的旨意。他背着弓箭挂着刀,手里握着皮鞭,终年立在河畔,你不要去招惹他,但你若看到了他,那就找到了村子,找到了人。

喻文州并没有相信传说,却也没打算见了那人真去招惹。可他沿着河岸一路走下去,真见到了小姑娘所说的那个人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冰面上撅着屁股跪趴着的一团,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于是打算低调而礼貌地绕过去,冰面上的人却突然出了声。

“过路的你别走别走别走,帮帮忙,快过来帮我一下,救命啦!”黄少天在这儿跪得脖子都快折了,好不容易见了个过路的人,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走了,声音几乎是炸了出来。

喻文州只得停下脚步,确定了左左右右方圆百米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人,迟疑着走向那趴在冰面上的人,“那个……”

……我怎么帮你。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冰面上“咔嚓”一声,冰层从黄少天跪着的地方向四面八方裂开了一条浅浅的纹。不等喻文州踩下来,黄少天连忙叫道,“别过来别过来了!千万别动!”

“你别叫了。”喻文州皱皱眉头,觉得冰面就是被他喊裂的,“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我这不是怕你掉下去吗……”黄少天嘟囔了一句。

喻文州没有理,他赤足踩在冰面上,身体几乎是没有重量的,靠近黄少天时才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得,数九寒天的,嘴唇碰在冰面上粘住了,扯了一下已经出了血,难怪疼得嗷嗷叫唤,在这儿趴着一动都不敢动的。这大冷天的用嘴去贴什么冰面,喻文州脑海中忽地闪过那女孩的话,暗自一笑,总不会真的是在和鱼说话吧。

他拢了点儿冰面上崩开的碎冰和积雪,放在手心里捂化了,沾着水触上黄少天的嘴唇,一点点抹开被冰面冻住的边缘。黄少天似乎是想说话,一开口舌头却不小心扫到了他的指尖,当即犯了错一样缩了回去,再没有开口的打算。喻文州无声地笑笑,又想起小女孩说的,的确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双眸像阳光照在江面上,满是流光。唇也是薄的,只是什么藏不住情,装不下言语,不会说话……若真如此,那自己大概是遇上了个冒牌的吧。

想什么呢,怎么就笑了?黄少天转了转眼珠,努力地用眼神传达着信息。

喻文州并不吝啬解释,“有人和我提起过你,说你是那座山上下来的神使。”

“这你也信。”黄少天终于得救,一个翻身起来,喻文州还没来得及提醒让他慢点儿,冰面便已经被他这一个翻身彻底震裂了,亏得是一个早有预料一个跑得够快,两人有惊无险地往岸上一坐,黄少天竟然还能接上方才没说完的话,“她是不是还说我是个哑巴,从不和人来往但是能听懂鱼和鸟的话。”

喻文州好笑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你趴在那里如果不是和鱼说话,那是在做什么,能把嘴巴粘在冰面上。

黄少天挠了挠头,“我渴了,喝个水啊!”

喻文州没有和他争辩,只道,“但她有一件事说对了,你一直守在这里。”眼见着夕阳日落,他看了看不远处升起的炊烟,又问,“前面是村落了吧。”

“你知道这条河。”黄少天指了指方才把他嘴冻住的冰面,“辉发河,在满语中是说蓝青色的水,辽代的时候被叫做回跋,部落的名字,但是用汉话来讲就不一样了。”

“人人共恶难回跋。”喻文州轻轻道。

“你懂的还挺多嘛。”黄少天抻了抻胳膊,“我一直在这里,看着好多人从这条河走过去,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喻文州视线落在虚处,似是望着远山,“并不是所有走出去的人都不想回头,有些人只是不能回头。”

“比如说你吗?”黄少天笑了笑,也不等喻文州的答案,就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我叫黄少天,要去村子里住一段吗?”

 

三、

雪化河流,大地开始回暖,那已经是四月之后的事情了,喻文州还是赤着足,他不喜欢穿鞋,可当他一脚踏进早春的泥泞中时,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黄少天眼睛尖,叫他看见了就一定要说两句,“你看看,让你穿好鞋子你也不听,就算我信了你真的不冷,可是现在这化雪的时候脏死了,你那双脚白白净净的,非要踩一脚泥高兴吗。”

喻文州似乎有些不解,不知道是看着自己的脚惆怅,还是看着脚底下踩着的泥水感到茫然。那样洁白的,纯净的,将整座山、整条河、整片黑土地染成一片苍茫的雪,为何凋落时是如此一片肮脏、泥泞,让人感到阴郁。

赤着足在其中跋涉,总是很难挺直脊背,或是安步从容。

而这世上所有的事情,是不是都将拥有一个纯净的、谦卑的、庄严的开端,最终以一种肮脏的、泥泞的、冷冽的方式结局。

也包括他自己吗。

“想什么呢。”黄少天突然道。

“想这座山。”喻文州道,“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山,像盐一样。”

“你说得倒是有趣,和村头张大爷讲的一样。”黄少天听后笑了,“他说长白山叫不咸山,因为山似盐之白,却无盐之咸。人们大都是说山上终年积雪故而长白的,倒是极少有人觉得像盐一样。”

“雪落下来就脏了。”喻文州摇了摇头,“生而不详。”

“可长白两个字就不能是长相守到白头么?”黄少天撑着下巴看他,“你是不是有心事。”

喻文州没有说话,他看到清亮雪光落在黄少天的眸中,像一簇新雪,温柔而庄严。而那流光熠熠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丑陋的、肮脏的、不详的怪物,像是雪融后的泥泞,是跋涉者一生的茕茕孑立。

那是他。就在黄少天眼里,却永远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的他。

“你知道雪和盐有什么区别吗。”喻文州问。

黄少天甚至不需要思考,“雪从天上来,盐从海里来,老话常言的东西,你还考起我啦,我在这儿待了多少年了,还能不知道这个。”

喻文州只是摇头,“盐融成水不改其澄澈,可雪化成水总是一片污浊。”

“泥泞有泥泞的好处啊,老子还说上善若水呢,能处众人之所恶仍不改其道。”黄少天不打算被他说服,指了指远处的大缸,“盐就只能腌酸菜。”

“……”喻文州百般愁肠被他一句话截断,竟一时无言。

“你是不是想走?”黄少天问完问题又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往下说,“我一听就听出来了,你信我,这里不一样,没有生而不详,大家都很喜欢你。”

“我相信你。”喻文州道。

“但你还是要走?”黄少天听出来了。

喻文州视线低垂,盯着面前一个水洼,缓缓说道,“我只要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一些,那里的人就都会死光,我相信你,但是我这样长在泥泞中的人,或许生来就注定要跋涉吧。”

“你要是真相信我就留下来。”黄少天一把拉住他,“你来这里第一个遇上的是我吧?要是真死第一个死的也是我,你要是走,就等我死了之后再走,要是我没死,那你就不用走了。”

喻文州被他握着腕子,一时间有些怔然,愣在原地好半天才低声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叫黄少天,当然是从天上来的。”握着他腕子的人披着满身的日光,笑着对他说道,“怕什么,雪落成泥,也还有我陪你一起跋涉。”

 

四、

河水开化之后,这片土地突然活了起来。春和秋总是很短暂,于是夏季显得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辉发河解了冻,水量仿佛翻了个倍,滚滚滔滔而下的时候,连着两岸冻硬的黑土也松软黏湿起来。

黄少天常常带着喻文州上山去,他们手脚勤快,也不觉得累,只要叫他俩上了山,就跟土匪过境一般,小半片山的野菜是都遭了殃。装上满满的两大筐背回来,回到村子后院落里就铺满了山蕨菜、猴腿、婆婆丁,还有喻文州当作萝卜拔出来的一颗野山参。

黄少天捧到邻居们家里,张家换回来一颗过冬的酸菜,王家换来半条五花肉,东边刘家又要来半根血肠。他架起锅,等着黄少天回来,把那三样东西放一起炖了。酸菜腌得久味道足,吃一口人都精神起来。五花肉切成大片,蘸着蒜酱一口吞下,就着酸菜也不觉得肥腻。

白天在这时候总是很长,傍晚变得宁静起来,夜里天又高又远,无月时常见星河倒悬,喻文州就坐在河边濯足,黄少天蹲在旁边拿着鱼竿钓鱼,竿上没有钩,却用绳拴着鱼食,说是钓鱼,实则喂鱼罢了。

天上只要有鸟飞过,黄少天就喊海东青。喻文州问过一次,知道那是天底下飞得最高最快的鸟,是万鹰之神,肃慎的最高图腾。可自打有一次黄少天喊完,天上下来一只蠢笨笨的麻雀后,喻文州便知他又胡言,再不去仰头看了。

后来一次上山,喻文州叫条蛇给咬了一口,黄少天吓得蹦起来,一抄手将那蛇扔了出去,回头对着他从头发摸到耳朵又去握他的手,一边拍着口里还一边念念有词,“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摸摸手魂不走哦!不疼不疼了!”

喻文州倒没觉得疼,只是被他逗笑,想起来村里那几个小孩儿拽着黄少天和他“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的景象,黄少天被绕得头昏眼花,最后还不得不纡尊降贵,扯开嗓子唱了一段二人转。正巧赶上大爷大妈们出来扭秧歌,两个人连忙猫着腰跑了。

“我突然明白你的意思了。”喻文州双足还在水中荡着,人却盯着河水出了声,“这条河,走出去的人总会想着回头看的吧。”

“可人们总是想往前走的,就像前头那镇子,朝阳。”黄少天道,“人生在世,哪有不朝着太阳走的,黑土地养得活人,不知道留不留得住人啦。”

“没有战乱,没有天灾,人的心怀也像这河水、这土地一样广。”喻文州叹了一口气,转头去看黄少天,“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过了,少天,我很喜欢这里,谢谢你,当初让我留下来。”

“其实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这两年稍微平静了些而已。”黄少天被他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一笑,解释道,“北边和东边都是外族人,也经常打仗的,黑龙江那边就一直不太平,倒是不怎么地动山崩,但是惹急了长白山,它可是会喷火的。”

喻文州濯够了足,湿漉漉地赤着踏上岸来,终于在黏湿的黑土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坚实的脚印,他似乎是有意每一步都多停顿一下,生怕走过的路上留不下足印一般。

“你不穿鞋就为了这个?”黄少天好奇。

“这里土厚水深。”喻文州道,“每一步都踩得实,不似踏在云端。”

“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贫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宋之水轻功而清,故其民闲易而好正。”黄少天若有所思,摇头晃脑道,“拿水比人,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呢,总想这么多不累吗,你看这河水奔腾,谁知道水底有没有鱼,可是有没有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想抓它们,也不会吃它们,你又为何非得给自己安上个钩子。”

“我和你说过。”喻文州看着他。

“那又怎样?”黄少天收了鱼竿回望他,“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喻文州半晌不语,许久才缓缓点头,说道,“少天说得是,是我着相了。”

黄少天这便高兴了,拎着鱼竿走上岸来,揽着喻文州往村子里走,“走走走,燕子姐说叫我们晚上去家里吃炖粉条呢,还有贴大饼,苞米面的,去晚了抢不到带痂的了。小豆子说晚上还要去找狍子呢,不是早晚都找不到的。”

喻文州又不懂了,“狍子是什么?”

“见了就知道了。”黄少天拉着人往回走,边走边笑,“像你,傻兮兮的。”

 

五、

过了八月,天气说凉就凉,辉发河的水也跟着冷冽起来,不似夏时奔涌了。黄少天他俩帮着收完了全村的苞米又堆成垛,得了一大车苞米荄子拿回去生火。家家户户的苞米砌成了小山,不用出去砍柴了,转眼就忙活起一年中最重要的活计,腌酸菜。

黄少天今年心血来潮,非要自己腌两缸,拉着喻文州去抱白菜。

喻文州心不在焉地往缸里搓着粗盐,搓得指尖通红也没听见黄少天的喊声,最后叫人掐了一脸的白菜水才回神。

黄少天甩甩手,一面往缸里塞白菜一面问,“想什么呢,盐搓得和下雪似的,腌酸菜还是腌咸菜啊。”说了一半他又反应过来,“哦对,不能说盐像下雪,省的你觉得吃了一嘴泥。”

“少天,你为什么不吃鱼。”喻文州突然问。

“什么?”黄少天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无言相对,干笑道,“你这是什么问题,不爱吃所以就不吃呗,还能是什么原因。”

“是不爱吃,还是不能吃。”喻文州问。

黄少天神色怔然,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白菜,微微蹙眉,“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喻文州不会拐弯抹角,有话就直说了,“你和鱼说话。”

“啊……哈哈。”黄少天心道这是岔不过去了,自己这也算是骗过喻文州,如今叫人当面揭出来不禁有点心虚,凑过去讨好道,“你可别和别人说啊。”

“你骗我。”喻文州直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黄少天。

“我错了。”黄少天态度良好,“我这不是怕吓着你吗,没别的事儿了,你别生气啊。”

我生气的不是这个。喻文州心想,似乎也并不怎么生气,只是心头突然空落落的一阵茫然。他昨晚从村口出去找黄少天,没等走出去就看见他蹲在张大爷家门口的水缸旁和里面两条鱼窃窃私语。

喻文州不但没吓着,还有些果然如此的意料之中。

他怎么会是天上来的,他就该是海上来的,盐一样的纯净,而不是雪一样的污浊。说什么趴在冰面上喝水,寒冬腊月的谁渴了会趴在冰面上喝水,初见那日他也分明是在和鱼说话吧,所以他说会与自己一同在泥泞中跋涉……也是假的了。

喻文州有些怅然,黄少天是不是还瞒了他别的。

今年的酸菜大概会格外的酸吧,天未落雪,他突然又想走了。

 

黄少天究竟是何来历,又为什么能够和鱼说话,喻文州不是十分感兴趣,也没有再问过。从这个冬天开始,喻文州开始隐隐地感受到黄少天所说的不平静。梅河口是交通重地,满铁的触手伸向每一个可及的角落,可这个村子却好像被埋在了深山厚重的雪中,与世隔绝,不为任何人所知,也不被任何人理睬。沙俄冷落了它,日本人无视了它,河口处一片冰天雪地,任这些人自生自灭。

随着这缸白菜逐渐变酸,天气也转眼间就冷了起来。黄少天前些时日出去过一次,正好冷空气来袭,村子里的人都染了风寒,病得严重的起了炎症,村东柳大叔家的小儿子死在了月里,眼见着这年也没个过了。喻文州心中有所忧虑,自己悄默声地躲了出去,黄少天回来没找见人,先去张大爷家看了一番,照顾得人退了烧这才出去找。

寒流过去之后,天气也没有回暖太多,年关将近,村子里还是自然而然地忙碌了起来。有两家宰了猪,黄少天拎着个大盆去接血,给了喻文州一根木棍让他搅拌,喻文州拎着木棍面露难色,黄少天摊手表示他来搅也可以,喻文州过来端着盆。

灌完了血肠是要给杀猪的人家送回去的,自己只留下一两根。他们讨了几张红纸,佟秀才到了这时候就在院中央摆个小桌子,家家户户给写对联。黄少天拉着喻文州去讨,老秀才眯着眼打量他们,狼毫一挥,未几便作一副。

那上联道是“几根傲骨头,撑拼天地”,下联又言“两个饿肚皮,包罗古今”,黄少天没有纸了,就笑得春光灿烂地去和人家讨横批,老秀才用笔在他脸上点了个大黑痣,给他写了“痴儿一双”。黄少天喜欢,笑着接了,便道谢边说“痴儿好,痴儿好,傻人有傻福”。

他不会包饺子,喻文州会的东西都是他教的,自然也更不会。张大爷鳏居多年,黄少天有空没空都会过去陪着,做饭捏肩聊天逗闷,大过年的就更不会留他一个人。两个人抱着酸菜和血肠就过去了,村子里已经有人来送了肉和菜,一个老头子便带着两个半大小子包起了饺子,包得浑身上下都是面粉,白茫茫一片。

黄少天去抹喻文州的脸,笑嘻嘻地问,“现在像盐还像雪呀。”

喻文州想,什么都不像,像阳光,像春风,像他心里那点卑微的向往和贪恋。

 

可喻文州那悬在半空的心刚刚要落下些时,现实又猛地扯紧了那根细不可见的线绳。年关将过,刚刚出了正月,黄少天突然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太突然,毫无征兆的。黄少天懂得多,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都能给瞧瞧,他自己身子骨又结实,很少生病,这一朝病倒喻文州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找不到大夫便要找村里的老人家,老人家摸了摸脉,说是气血盈亏,似乎是小产之状。黄少天气得直翻白眼,叫喻文州将人送了出去,捂着胸口边顺气边道,“就说了没事你看你紧张的,什么人都能叫来看病,他们都没我懂的多呢,现在信了吧还小产之状,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怀了,真怀了也是你的,我成天就和你在一起了,那你还能不知道。”

喻文州一时怔然,随即面红耳赤,支吾着,“你别瞎说……”

“哈哈哈哈。”黄少天突然笑了出来,“喻文州你说东北话了。”

喻文州气得要打人,黄少天又捂着胸口装可怜,喻文州拿他没办法,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伺候着,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事儿也就被岔过去了。何况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黄少天这病好得却也快,没过多久,说能起床就又能起床了。

可从这开始,喻文州还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了。比方说黄少天不再日日与他形影不离,一个人外出的时间越来越多。再比方说,虽然在人前黄少天仍然日日欢笑,永远笑脸对人,可喻文州愈发地觉得他不高兴了。还有,说起来很是有些让人难以相信,甚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疑神疑鬼的,他觉得黄少天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淡,没有落日熔金,没有雪光清亮,剩了雪化后的一片泥泞,还有那依旧丑陋的、不堪的、一个怪物般的……他的身影。

 

六、

黄少天的秘密和喻文州的担忧都在沉寂中长久的蛰伏着,时间依旧飞速流淌,雪融冰消,草长莺飞,打破这沉寂的不是春日的阳光,不是夏日的湍流,亦不是那些秘密或者担忧的揭露和爆发,而是这一年的九月,南满铁路的一声炮响,终于将一切与世隔绝的宁静震成了不可修复的碎片。

日本人从沈阳北上,洪水过境一般迅速占领了整个东北。喻文州这时候才真正确信,村子的宁静的确不是大自然的馈赠,而是得益于有人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然而与这不合时宜的宁静同时存在的,还有黄少天的身体日甚一日的衰弱。两个人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是在黄少天握着一把水果刀割向自己的大腿时,本应该上山拾柴的喻文州突然出现在身后,紧紧握住了他握刀的那只手。

“黄少天。”喻文州面色惨白,声音颤抖,“你敢不敢变回你的本体给我看看。”

黄少天没有答话,也不和他去抢那把刀。好像是长久以来带着的伪装终于被撕开,那些强行加在脸上的疲倦的笑意一下子垮了下去,他的神情顿时萎靡起来,轻轻叹着气,微不可闻地对喻文州说道,“传闻不都是真的,我只能和鱼沟通,并不知道鸟在说些什么。有时候想想,我要是一只鸟就好啦,从天上来,就能永远地陪着你了。”

喻文州又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骗了你。”黄少天终于承认,“我是从海上来的,我是鱼。”

喻文州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迎面而来的是灭顶的绝望。他眼眶通红,一字一顿喃喃道,“𣲵水北注于湖,有箴鱼生焉,食之无疫。”

黄少天只得无奈苦笑,“就说不能让你跟着老秀才读书,早晚瞒你不住的。”

“那我呢?”喻文州静静问问,“我是个什么怪物。”

“和你有什么关系。”黄少天捏着眉头否认,“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这是我的选择,去保护这片土地,保护这条河,这座山,保护我身后的人。这是侵略者加在所有人身上的苦难,而不是在你一个人造成的后果。”

“若真如此,你也不必瞒着我。”喻文州只是摇头,他当然不会相信黄少天的话,“我不需要你告诉我,你看我一眼,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我就能看出来,我到底是凫面鼠尾的絮钩,还是牛首蛇尾的蜚,又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黄少天听得额上青筋直跳,撑着炕沿儿坐起一把拽住了喻文州的手。他睁开双眼直视喻文州,突然流光又现的眸中一片秋池荡漾,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了喻文州的模样。

一个茫然无措的,满心惶恐,自卑而又无路可走的,孤零零的少年人。

黄少天深深呼出一口气,问道,“看清楚了吗?你就是你,你只是你!”

喻文州怔然无声时,黄少天已经松完了那口气,颓然倒在了他的怀中,化作了一条骨架遍露、几无声息的鱼。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那条肉被割了大半的鱼,许久之后,终于难以抑制地抽泣起来。月光落下来,屋子里回荡着年轻人肝肠寸断的哭声。

第二年三月,日本人成立了伪满洲国,改长春为新京,战火终于弥漫到黄少天独立江头守望的这方土地。那恰是冰雪消融之际,喻文州就是在这时离开了黄少天,独自踏上了继续在泥泞中跋涉的孤旅之中。

他护不了伤痕累累的黄少天,喻文州想,但他至少可以离开他。

 

喻文州沿着侵略者的足迹一路行来,所过之地遍生瘟疫。他不断地审视和思考,去质问自己的存在,去回想黄少天的话。可不管这些苦难究竟是侵略者加诸于无辜百姓之身,还是有些人……有些东西当真生而不详,会给世间带来大灾,苦难都仍然是苦难,它不曾减少、不曾湮灭,它仍然横行滋生在白山黑水之上,仍然化作人民头顶倒悬的利剑,无情地斩落,像收割麦苗一般收割人的生命。

非要如此吗。喻文州无声地发问。

如果苦难已是注定,如果利剑一定要落下,如果自己当真生而不幸,那么他希望……他至少能够决定苦难降临的方向。

于是一九三二年的冬天,中马城来了一个年轻的中国男人,加茂部队的足迹自此南下,开启了关东防疫给水部在长久的“疾病预防”和“饮水净化”。

一颗灾疫的种子也无声地埋进了罪恶的源头,开始生根发芽。

最终在十年之后,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那一年晚冬,喻文州白衣赤足,沿着辉发河一路南下,又回到了梅河口。

冰面之上,有人身披蓑衣、持鞭独立,远远望着他走来的方向,一如当年音容。那双眼中有雪落的光,春风的温柔,有辉发河的青蓝,还有他的模样。

喻文州突然又想起回跋二字。

原来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往回走。

也是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这白雪之所以会将一片庄重的纯净化作污浊的泥泞,恰恰是因为在泥泞诞生了跋涉者。

正是这泥泞,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

一个伟大的民族若想从烈火和苦难中重生,它需要这泥泞的磨砺和锻炼。这泥泞使人民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他们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也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

还有……它让浪子回头,让远行人归乡,让茕茕孑立者有地立锥,来贪恋短暂而可贵的温情,让双足踏上或松软或坚硬的黑土地,偎依进爱人的胸膛。

喻文州终于知道,他是那么的想念黄少天,他是那么的爱黄少天。

 

七、

黑土地的报复。这沉甸甸的血淋淋的六个字,是黄少天一个月前在地下刊物上看到的。这篇报道的主人没有留下名字,他以一个看似复仇者的身份进行了一场悲哀和沉重的讲述:哈尔滨平房区发生爆炸,在场人员全部身亡,日军生化工厂爆发疫病,千余人感染,这不是被压迫者的怒吼和挣扎,而是这片被践踏的土地支离破碎的报复。

你爱它,它以白山黑水温柔相迎;你不爱它,它将山水倾覆,换一个玉碎瓦不全。

黄少天突然想起那年早春,喻文州望着辉发河一片沉寂的河面,用更胜之沉寂的声音对他说,不是所有走出去的人都不想回头。

人人共恶难回跋,八月秋风卷白草。功成事遂身退天之道,何必随群逐队到死蹋红尘。

黄少天也是在这时候知道,喻文州要回来了。

 

村子早已被战火和鲜血吞没,最终又被风雨掩埋,遮挡得干干净净。他们奔着朝阳镇去,四三年的时候朝阳镇划入了辉南,他们留在了梅河口街。

黄少天的身体还是不好,但眸光仍是当年清亮,常常倒映出一个沉默而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喻文州也没有变,他只是不再惧怕黄少天的目光,不管那里面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自己。

这世界降人以苦难疼痛,是叫人持得住宽厚和理解。

理解他人,也原谅自己。

 

“你看看这片土地。”黄少天蹲在山丘上,两只手悬在膝盖前,望着远处山抹微云,一片落霞如火,“苏联人浇灌再多的牛奶也没让这黑土减了一分的厚重,日本人燃起再多的战火、制造再多的鲜血,也只有晚霞才能将长白山染成红色。你无论埋下什么样的种子,这土地都能结出又大又满的果实,但只有罪恶不会在这里滋生,一切仇恨和苦难都终有一天会离开这里,我们才会留下。”

“你想一直留在这里吗。”喻文州问。

“怎么啦。”黄少天冲他笑笑,“你又想走了吗,我还活得好好的呢。”

以往他一提这个,喻文州便像被点了哑穴,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开口说下去了。但这一次他却走到黄少天身旁坐了下来,一同望向远山的云雾,望向一片金灿灿的,带着些青灰色,还泛着乳黄的落霞。

许久之后,他轻轻说道,“那我就陪着你。”

“陪多久?”黄少天问。

“一直陪着你。”喻文州答。

辉发河从他们脚下流过,青蓝色的水涤荡走落满心房的浊尘,喻文州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他无声地问自己,我还陷在泥泞中吗,我还会继续跋涉吗。

他不敢去看黄少天,也不敢问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我再次回头的时候,他还在这里等我吗。

 

这年冬天,黄少天做了一个爬犁,自己不坐,非要喻文州坐在上面,他来扯着人走。冰面冻得又光滑又结实,跑起来和飞一样,只留下一条晶莹的雪道。喻文州从上面下来时脸色惨白七窍生烟,魂都要从身体里甩出去。黄少天玩儿得高兴,又说小豆子最喜欢这个,燕子姐做得可好了。说到一半他闭了嘴,喻文州看到那粗制滥造的爬犁经不起折腾,已经出了一条又长又深的裂缝,恰如黄少天戛然而止的话语。

他不知道被隔开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同一片悬崖上跳舞,还是早已分离在了裂缝的两端,等待鸿沟划出天堑。

黄少天说,“我真爱你啊。”

喻文州笑着去吻他,春风过境,万物复苏。

转眼已经是一九四六年。

 

八、

抗战胜利之后,火焰和流血依旧没有停止,国民党军队占领海龙,成立了县政府,梅河口自然也在其中。自己人的争斗总要比一致对外时更显得惨烈而令人绝望,游击战从来没有停止,硝烟和战火绵延进雪原林海,原来能将白山染上他色的不只是晚霞,还有踏着敌人未散的脚印而踩上自己身躯的……同胞的铁蹄。

黄少天窝在山上烤土豆,烤得自己脸上鼻子上灰一块黑一块的,蹲在火坑前也活像个大土豆。他烤好一个就扔给喻文州一个,喻文州不耐烫,接了这烫手山芋便左右倒腾,怎么拿都不是,又不肯扔下,简直烫得要眼泪汪汪。黄少天就丢下手头的事儿过去又笑又哄,哄着哄着两个人就亲热起来,等回过神来身后的火已经窜了老高,点着了旁边一棵枯树,险些把他们两个也卷了进去。这下顾不得亲热也顾不得吃土豆了,两个人又忙着去灭火。

这时镇上杀猪的齐屠户过来了,说小儿子冬生不知道怎么了,已经连吐带泻了整整一个早上,镇上的大夫看不出个所以然,让上山来寻黄少天,请他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少天收拾了东西跟人去了,哪料想没等看上一眼,那孩子竟然就断了气。齐屠户夫妇一时间痛难自已,可这边还没缓过神儿来,两个女儿也开始腹泻。黄少天来不及去调查水源,症状已经在镇上迅速地蔓延开来。家家里都有病患,十个人有九个要染病,皆是腹泻不止,用不了多久便脱水而死。

眼见着一个村一个村的人接连死绝,大半个镇子都被死气笼罩,家家户户的人都慌了神,有喊着是日本人留在这里的病毒的,有说是三十年前的鼠疫又要来了的,还有喊着是人作了孽老天降了瘟疫要惩罚的,一时间山雨满城、人人自危。

黄少天久去不回,喻文州便下山寻他,一进镇上就见了这样一副惨状,登时心神震怖。那些埋藏在他心底里的隐晦的、不堪的、浑浊的过往,那些踩着血和火跋涉而来的泥泞,在这一瞬间又紧紧地缠绕了上来,将他紧紧裹住。

一夜之间,死亡的黑气铺满了整片天空,笼罩在这白山黑水之上。

镇子口的那户人家有十几口人,现下就剩了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中年男人,喻文州过去的时候,小姑娘正用一卷草席包着弟弟的尸体搬出门外。她脸上没有眼泪,面色灰白,面上除了疲惫再无多余的神情,她将弟弟扔在门口就不再管,那旁边还排着不知道多少具早已凉透的尸体。女孩坐在门口一声不吭,那中年男人躺在门前的一张草席上,只剩了一口气吊着,眼见着也要不行了。

她不介意喻文州站在这里看着她,也不和人搭话,死亡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炼成了司空见惯的麻木。这时候,一只手从喻文州身后伸了过来,将一只缺了口的瓷碗递到了女孩面前。

女孩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无声地看着给他递碗的男人。

喻文州的心猛地一沉,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下去了一大块,他缓缓回过头去。

黄少天笑了笑,指指屋子里面的男人,“绿豆水,去给他喝了吧,能好过点。”

 

回山路上,两人沉默无言。一个不敢问,一个不忍说,一个不想问,一个不愿说,却也都知道对方要问些什么,又要说些什么。

“早上死了有人抬,晚上死了没人埋。用不了几天,镇子上的人就死光了。”黄少天先开了口,“水源不干净,人们喝了都要染病,政府不管,他们就只能自生自灭。”

“少……”

“不是你的问题。”黄少天打断了喻文州的话。

喻文州垂下视线,“我没有那么想。”

“可是你仍然在质疑。”黄少天说,“也在不可避免地自我厌弃、自我诘责、自我拷问。”

“我所过之处常常遍生灾疫,纵然非是因为而起,也总是伴我而来。”喻文州道,“我一直不愿意在一个地方停留,是怕自己舍不得离开,最终又害了我舍不得离开的地方和舍不得离开的人。”

“文州。”黄少天停下脚步,站在半山上往下看,“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灾难。地动、山崩、洪水,甚至是战乱,只是因为看不见摸不着,找不到某个似乎应该为之负责的人或物,人们往往就将其视为上苍的旨意,满心敬畏、满心忏悔。可一旦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带着这样荒诞的命运,那么那些虚无缥缈不可预料的灾难,就都会被当做是你的所有物。没有人会考虑你又为何要生于天地间,你的出现又是不是上苍的旨意。他们幻想你的存在,是为了找一个人,替他们承担无人承担的罪过,而在对这个人赶尽杀绝时,他们并不会考虑上天是否会因此而降罪。”

这些话从黄少天的口出说出来似乎显得格格不入,他总是怀着那样深厚的热情和永不消减的慈悲注视着这片土地,想要用他的一切来守护这片土地上行走的生活的人们,可进行着这样深入灵魂的鞭挞的也同样是他的言辞如刀。黄少天这样说……又是想如何呢。

喻文州无声地看着黄少天,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并不想询问。

黄少天总是笑着,人间的一切苦痛悲哀颠沛流离到了他的眼里都化作了或温和或热烈的笑意,那笑容让喻文州寸步难行。

“这世上纵然有更多更大的苦难和不幸,但那并不能证明你一己的悲哀就是无关紧要甚至不疼不痒的。”黄少天说,“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承担这一切,那这个人至少不该是你,也绝不会是你。”

不是我,那是谁呢。喻文州想,会是黄少天吗。

他是要去做英雄么。人人生而千篇一律,只有英雄死得与众不同,而像自己这样一直陷在泥里的人,更像是从来没有活过一样。

 

“……绿豆水。”喻文州终于开口,“还有么。”

“有。”黄少天一愣,随后笑着点头,“还有很多,够全镇的人喝。”

从这笑容中扑来了一股排山倒海的绝望,顷刻间就要将人灭顶。

“是么。”于是喻文州也笑了笑,他说,“那挺好。”

 

从来英雄气短,喻文州心里清楚。

英雄是注定要倒下的。

 

九、

黄少天在镇子里支起棚子施发“绿豆水”,喻文州挨家挨户看有没有下不来床的,若有就端着碗过去给人服下,当那些或稚嫩或年迈的身躯颤巍巍地弯下来感谢他时,喻文州总是会避开。他承不起这个谢,也没有人承得起。

镇子的情况逐渐稳定下来,他们又回到山上去,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提这事儿,黄少天从这时起开始默书。他写字时喻文州就坐在旁边陪他,见他运笔如风,字如惊鸿如游龙,凌厉得宛有剑气蛰伏其中。

他不夸黄少天,可黄少天却会自夸,冲他扬扬眉,“写得不错吧。”

是不错。喻文州心道,他不太懂,但好或不好,人一眼看上去总归是有个印象的,黄少天的字不像他,至少不像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这般。明亮耀眼看上去应该是张扬跋扈的少年人,却有着宽厚如海的温平性子,对人间诸事洞若观火,却回报以愿者上钩。

不像他……喻文州想,自己白生了一副温平的外表,内里却冷得像一块冰。纵然尝遍人间疾苦,也依旧做不到体苍生之悲,施之以仁;纳苍生之怨,报之以德。

“其实,我已经活了很久了。”黄少天突然说。

喻文州研墨的指尖一顿,随后轻轻应了一声,“嗯。”

黄少天笔下不停,随意闲聊一般,“到时候,你把……把我带回村子去,将身体洒入辉发河中,下游的人饮过河水,就再也不会生病了。”

“……好。”喻文州点点头。

封皮上题下最后三个字,黄少天将等墨迹变干,将书递到喻文州面前,“这本书你收好。”

“这是我的来处。”喻文州道。

黄少天指尖捏在书册上,缓缓摇头,“不是你的,是我的。”

喻文州将书接过去,沉默地收在手中,扶着黄少天上了床。

“我这一生从头到尾大多都给了素昧平生之人,到头来竟没有什么可留给你的。”黄少天拉着喻文州的手抚上自己胸膛正中的位置,“这颗心留给你,保佑你从此远离疾疫,一生安康无恙、百岁无忧。”

喻文州倏地双拳紧握,牙关咬紧。他几乎想直接向黄少天质问,问他若从此世上在无人相伴,若他再也找不到辉发河畔披蓑独立的那个身影,他要这百岁无忧又有何用处?

可千言万语在喉间滚落,他最终只轻轻地吐出来一个字。

他说,“好。”

“你知道吗,我喜欢的并不是海东青,而是另一种鸟,它生在堇理山上,叫做青耕。”黄少天笑了笑,“只要有它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灾疫,不会有疾病,它只是守望,就能带走苦难,带来安康。我从前不觉得有什么,人各有命,怎么活都是活。可自打遇上了你,我就觉得……有些羡慕。”

眼泪无声从喻文州面颊滚落,他几乎是想大吼着冲黄少天说,你闭嘴,你不要再说了!

不要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黄少天,我做好了准备失去你,并不是因为我想好了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喻文州绝望地想,那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也去想。

喻文州俯下身去吻黄少天的眉眼,黄少天就环住他的脊背,轻轻地用嘴唇蹭他的侧颊,最后轻轻说道,“等来世做一只青耕,不用形神俱毁,也能共你一世安康。”

喻文州没有回答,只有泪水不住,冰冷更胜故人面庞。

风寒夜凉人不再,深山无言月无声,怀拥枯骨半副……怎入梦。

 

十、

胖子伸了个懒腰,把自己从酣睡中拉了出来,站起来往车厢链接处走,打算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没有想到的是,他在那里再次见到了那个年轻人。

“小兄弟,怎么在这儿站着,多挤啊。座儿我还给你占着呢,你也没睡多点儿觉,去里头歇会儿啊,年轻也不能这么熬,身体扛不住的。”胖子自顾自絮叨一堆,也不顾对方答话,夹着腿就走,“不行不行,哥先去个厕所啊,你快去睡会儿。”

从厕所出来,那年轻人果然已经不在原处了,胖子挠挠后脑勺朝座位走去,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照他说的回来休息。

唯一的变化是桌子上摊开了一本书,正是先前见得那本《山海经》,这下翻开了,胖子才看到,这竟然是一本手抄本,行书流畅如剑锋芒,是极好的字。

书翻开的那页写着这样的一则。

“又西北一百里,曰堇理之山,其上多松柏,多美梓,其阴多丹䨼,多金,其兽多豹虎。有鸟焉,其状如鹊,青身白喙,白目白尾,名曰青耕,可以御疫,其鸣自叫。”

胖子打小不爱读书,看字儿看多了脑仁就疼,若不是因为那书法写得甚好恐怕连这一眼都不会看,就更不用提往后翻了,或许这本书对他来讲还是盖一碗泡面最合适。

他往后一靠,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个好鸟啊。”

这时候,列车广播提醒乘客前方到站是常州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准备。胖子连忙起身,行李还在两节车厢外的行李架上放着呢,他可得赶紧去找了。

没有再看那本书一眼,也没有再看到那本书的主人,胖子急匆匆地离开了十一号车厢。

没过多久,火车停了;没有多久,火车又继续行驶起来。

 

绵长的轨道上,K338列车飞驰着驶向远方,正如同青蓝色的河水奔腾着去往下游。

长白山头白如雪,伴着晚照沉醉;黑土地孕出新芽,带来又一年丰收。

箴鱼化作枯骨,青耕鸟飞上苍空,赤足的人踏上孤旅,依旧在泥泞中跋涉。

 

故事终将走到结局的时候,但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尾声。


 

【完】

 


本文引用/化用:

1、人人共恶难回跋。(元稹《望云骓马歌》)

2、功成事遂身退天之道,何必随群逐队到死蹋红尘。(元稹《望云骓马歌》)

3、𣲵水出焉。而北流注于湖水。其中多箴鱼,其状如囗,其喙如箴,食之无疫疾。 (《山海经》)

4、泥泞诞生了跋涉者,它给忍辱负重者以光明和力量,给苦难者以和平和勇气。一个伟大的民族需要泥泞的磨砺和锻炼,它会使人的脊梁永远不弯,使人在艰难的跋涉中懂得土地的可爱、博大和不可丧失,懂得祖国之于人的真正含义:当我们爱脚下的泥泞时,说明我们已经拥抱了一种精神。(迟子建《泥泞》)

5、又西北一百里,曰堇理之山,其上多松柏,多美梓,其阴多丹䨼,多金,其兽多豹虎。有鸟焉,其状如鹊,青身白喙,白目白尾,名曰青耕,可以御疫,其鸣自叫。(《山海经》)

6、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7、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贫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宋之水轻功而清,故其民闲易而好正。(《列子》)

8、文州自称的凫面鼠尾的絮钩和牛首蛇尾的蜚都出自《山海经》,是现则天下疫的异兽。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或许只有少天知道吧。天天是箴鱼,需要食之才能无疫,遇上文州后,他开始羡慕青耕鸟,只要出现就能消除灾疫。池州就是堇理山所在,文州最后去找了,至于找没找到,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就不是我们所知的了。

9、1946年的大灾是东北地区的霍乱,“绿豆汤”和小女孩的故事是真的,长辈给我讲的,不过那个绿豆汤就是绿豆汤。至于文中的“绿豆汤”是什么,想来大家心中有数。

10、补一段自己的感想,有姑娘问我写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其实这篇文真的想了很多,我在年末总结里说了一些,却也说不完,真要说我大概能写出篇论文。黑土地饱受磨难,却能滋养出良善宽厚的人,人也是一样,我们经历一切苦难,是为了更好地对待他人,爱他人,不去伤害他人。这世上的苦难太多,每个人都陷在自己的泥泞中跋涉,有时对旁人的苦痛视而不见,无可厚非。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更多的思绪都在文章里,希望大家能从阅读中得到些体会,多有所思有所悟。若再能和我聊聊想法就更感激不尽了。



///


有人来聊聊吗。


2019-12-31 评论-25 热度-418 奇迹喻黄环游中国喻黄喻文州黄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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