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手术台】天可度 · 云雨楼台


两难相忘,云雨楼台入梦凉


天色苍茫,喻文州不知道在这片草地上跑了多久了,夜幕降临,四野萧瑟,眼下的季节塞北的夜晚已是天寒地冻,周围没有遮蔽栖身之处,再找不到宿处,他会被冻死在这里。

喻文州搓了搓冻得发白的手指,凑近嘴边缓缓吐了口气,又用力地跺了几下脚。可快要在空气中凝成实质的白气扑在指尖没有丝毫温度,手脚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他再次抬脚打算迈步,却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那一步并没有迈出来,腿大概是冻僵了,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喻文州只得原地坐了下来,在这种情况下,越是静坐冷风越是刮骨的凛冽,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自己已经没有站起来动一动的力气了。

宋晓在刚刚那一战中走散了,一道出来的人也没有活下来的,他孤零零一人逃了出来,又如何挨得过这苍茫原野上冰冷的夜晚。

喻文州颇有些自嘲地笑笑,都说天道渺渺难测,他掌司天台这些年来,何曾真正窥探过上天之意,还不是身如浮萍,要随这一叶孤舟之下的汹涌暗流左右飘荡,任意东西。

而这一次,国运渺茫难测,陛下不知何时便不能圣寿百年,几位皇子胸无大志、难怀万民,父皇尚在便为了那至尊皇位兄弟阋墙。蓝溪城内风云尽起,暗流滔天,势必要头一个卷到司天台身上。大皇子来的时候,他笑容和煦,言语之间尽请对方安心;三皇子来时,他言辞恳切,状似此事皆在掌控之中;五皇子来时,他言笑晏晏,说殿下之心文州明白。

然而金殿之中,朝会之上,他顶着数十道灼灼目光站出来时,眼前心上浮现出的,只是老师孑然出京的身影,更是他至死未瞑的双目。

“陛下,臣近日每夜观测天象,见东北之地紫气冲天,是龙气旁落之象。九皇子遗落民间多年,有陛下洪福所佑,定然无恙,今日一朝寻得,实是上天之意、陛下之福。臣愿亲赴塞北之地,恭请九皇子殿下回朝。”

哪有什么九皇子,哪里看得出什么上天之意。喻文州轻声一笑,他这一趟自请出京,便已然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可不曾料想的是,重重围困数次刺杀他都挺过来了,如今却要活生生冻死在这寒冷夜里,难不成上天当真有意,要怪罪他妄自揣度。

眼皮越来越重,他颇有些认命地想着这样也好时,却突然觉得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凑上了他的脸,好像是什么动物的舌头在舔他。意识都快被冻僵了,难得他还有心思暗想一句,希望来的是牛羊而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死则死矣,便莫要死得太难看了罢。

 

再次睁开眼时,头顶是稀疏可见天光的拱形帐顶,身上盖着薄薄的破草席,身下垫着的也是草席,约么着要厚上一些,却也是硬邦邦冷冰冰的,聊胜于无罢了。地上生了一摊火,火堆上架着个陶罐子,不知煮的是什么,总归不是什么让人很喜欢的味道。

喻文州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就这么一起身的瞬间,颇有些天旋地转,头痛得像是要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裂了一样。他揉着额角强坐起来,看到自己冻伤的手脚都被抹上了不知名的膏状物,像是植物捣成的,依稀还可见没捣碎的深绿色叶柄。

现在是日间,不似夜里那样寒冷入骨,却还是凉得厉害。这顶帐子实在是太薄,外面风烈烈吹过,好像随时都能散开一般。喻文州看了看陈设简陋的四周,觉得这帐子的主人生活实在是拮据得可以,料想不是什么蛮族权贵,更不会认得自己。他无形之中松了一口气,想着若只是好心的牧民,待会儿见了可要好好感谢人家救了自己。

还未等他想完,帐外已经进来了人。

出乎他所料,来人是个约么十一二岁的少年,身上穿着蛮人的服装,可那身量实在瘦小,实在不似蛮人的孩子壮硕,颇有些面黄肌瘦。可尚未舒展的眉目却仍然能看出英挺清俊来,最叫人难以移开目光的是一双黑亮的眸子,即使在这样一张瘦小的面上缀着,仍然迸射出令人心惊的光亮来,如刀如剑,直入人心。

“你可算醒了。”那孩子进来见他已经坐起来,也不问他是谁,张口便道,“醒得还真是时候,你要是再不醒,我说不得要把你丢出去喂狼了。”

喻文州好脾气地笑笑,问道,“这是为何?难不成我睡着的时候,吃得很多吗?”

“我偷偷把你捡回来的啊!你一看就是中原来的,莫名其妙一个人躺在那儿,身上还带着伤,说不定是什么身份呢,让别人知道我救了这么个人我就惨了!”那少年一张嘴便是一串话溜了出来,“还有啊你被冻伤了,我这两天一直出去采药,都耽误了牧羊和找食物,家里的吃的都快吃完了,我怕你被人发现又不敢走太远,你说你再不醒,我是不是只能把你丢出去喂狼了?”

喻文州这时有些诧异了,“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怎么?”少年显然听明白了,顿时一挑眉毛,“瞧不起人啊?我力气很大的,就你这样的,再来两个我也能扛回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喻文州适才观察帐中陈设,断定这是个独居之处,所以他以为会是个丧妻的中年男人,却不料是个半大的孩子,说不得父母早丧,是个孤儿,这时要开口问其家事显然不妥,更不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喻文州打量了少年一番,“你是汉人吧。”

“是。”少年承认得爽利,“我叫黄少天,少年的少,天地的天。”

“你姓黄?”喻文州竟是一愣。

“是啊,怎么了?”黄少天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喻文州也自知是多想了,便摇头缓缓笑道,“是个好姓氏,命里能遇大富贵。”

“大富贵?”黄少天突然就笑了,“你不会是个算命的吧?行行好吧算命先生,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穷困潦倒了小半辈子了,眼见着连饭都没得吃,你看我哪里像有大富贵的样子?还是你就是大富贵?我把你捡回来了下半辈子就能撞大运了?”

“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小半辈子了。”喻文州苦笑。

黄少天睁大眼睛指着自己,分外严肃地说,“我不小了,我马上就十六岁了!”

喻文州着实不曾料到,京城里十六岁的孩子,已经能挽弓上马,身量较之自己也相差不多,就算是平常百姓家,也是顶得起大梁的年纪了。

可黄少天……喻文州无声地叹了口气,想也知道他那所谓的小半辈子是怎样的遭遇,如今已经要十六岁的年纪,竟然长得如同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只怕从未过过半天的好日子。

他静了静,冲黄少天笑道,“有吃的吗?肚子饿了。”

黄少天翻了个白眼,冲他一撇嘴,“就该把你丢出去喂狼!醒了就知道要吃的!”

 

天高地广,苍茫原野上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喻文州不知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只觉得朝夕牛羊马匹、绿草蓝天相伴,实在是要忘了世间岁月了。当然,还有黄少天那张根本停不下来的嘴,喻大人习惯之余也偶尔会想,黄少天不长个儿,恐怕是把长身体的力气都用来说话了吧。

他有时候会想看书,可这地方连张纸都没有,他又不好经常外出,读书显然是奢望了,闲暇之余用黄少天割草的刀子削了几根木棍,每日在泥土中练练字。黄少天见了十分惊奇,说他从来没有见过汉字,看起来要比蛮人那些七扭八歪的文字好看多了。

喻文州便笑道,“那我教少天写字,如何?”

“好啊!”黄少天眸光熠熠,欣然应道,“我早就想识字了,可是自己没法学,这里也找不到人教我,我前些年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后来就每天拼命地练不停地说,放羊对着羊说,放牛对着牛说,割草对着草说,现在遇到你,终于能对着个人说了。”

敢情他这嘴皮子是这么练出来的,喻文州哭笑不得。

“你想学什么?”喻文州道。

“唔……你先教我你的名字吧。”黄少天道,“喻文州三个字怎么写?”

喻文州有些诧异,不由得失笑,“怎么是我的名字,我还道你先要学黄少天三个字的。”

黄少天比他还诧异,“我学我名字写给谁看啊,我当然是要先学你的名字了。你没事儿难道会叫自己的名字或者写自己的名字吗?当然不会吧。尤其是我只认识你这么一个汉人啊,我每天叫你名字的次数肯定比叫我自己的要多。”

一番歪理邪说,从他嘴里吐出来竟然还颇有些道理。喻文州无奈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和黄少天相处久了,立场和思绪都跟着他一起走了。

 

若非宋晓寻来,他怕是真的要以为,自己能这样一直走下去。教黄少天读书习字,再安稳些时日,在这塞北找个营生,从此安顿下来,再不用理会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再不用面对蓝溪城中的滔天暗流,也再不用走进幽深宫苑,去揣度他根本看不懂的……苍天之意。

 

然而他终归不能,宋晓没有放弃他,这是臣属之忠,兄弟之义,他不能愧对这份情义;而陛下也没有放弃他,便是仍然相信他,同时也不愿将这至尊之为草率处之,交给眼下并不适合走上那个位置的任何一个皇子。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一定会离开。

至于他唯一不曾料想的,只是遇上黄少天罢了。

 

陛下派来的亲卫到达漠北接他回去的那日,天气分外的阴沉,漠北难得的没了晴空明日,整个天幕阴雨密布,狂风大作,眼见着就要雨雪倾盆。他站在车队的最末处,仰头看了看天,只觉得蓝溪城中的暗流已经涌到了此处,容不得他再有所犹疑了。

他弯下腰,将那根教黄少天写字时用的几乎已经磨得没了棱角的小木棒埋进了有些湿漉漉的冰冷泥土里,直起身子的时候,就看见了与自己遥遥相对的黄少天。

他还是那么瘦,那么小,可那双眼睛那样明亮幽深,此刻更是写满了倔强。

喻文州多希望他来问问自己,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里,你还会回来吗。可自始至终,黄少天都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漠北冷冽的风丝毫不讲情面地吹过他的鬓角额发,吹透他单薄的衣衫,可黄少天却如同一座石化了的雕像,静立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喻文州。

直到那根代笔的小木棒被他亲手埋到土里,黄少天才突然感觉到刻骨的冰冷。这个人要走了,他要回到他的地方去,从此离开自己的生命。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忘记曾经在漠北遇到的小小的汉族少年,而自己就如同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样,也从来没有在一个冰冷的夜里,拖着冻僵的他足足走了几里地,累到几乎一起沉睡在无边的冰冷中。

他就要忘了自己了,黄少天想。

可自己甚至还没有来得及问问他,黄少天三个字,到底怎么写。

 

“少天。”喻文州终于向他招手了,黄少天以为他是要告别,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听他说一堆毫无意义的话,就听他又叫了一声,“少天,过来。”

喻文州并不知道黄少天到底在犹豫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开口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已然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一个疯狂到足以令他百死难赎、万劫不复的决定。

 

“少天,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蹲在少年的身前,摸上那张瘦削的面颊,喻文州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昔日旧梦中的云雨楼台,终究敌不过一场两难相忘。

他两只凡目难窥天意渺茫,却要用这一双手,亲自成就一个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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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一别音容,江山故地满目空悲怆;

原是两难相忘,云雨楼台今宵入梦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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