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唐楚】醉生楼 · 焚心火

喻文州×黄少天  |  唐昊×楚云秀

单元向联文,建议从头阅读不要漏掉设定。

前文请走tag,感谢阅读。


焚心火

一、

天一大早,带着面罩的女客便进了醉生楼,黄少天刚从后院练完剑进来,迎面撞上了客人,两人的脚步皆是一顿,不动声色地互相打量着。

女客在打量黄少天什么他并不知道,但这位客人一进门黄少天便注意到了一件事,这个人和喻文州是一样的。

来人气息平稳,从屋外进来时连点儿风都没卷起来,足履落地无声,呼吸均匀得好像每一次都完全相同,若非内息强大、武功的造诣在黄少天之上,那便是另一个答案了。

一个他并不希望出现的答案。

非我族类。喻文州总是和这些人打交道,黄少天无声地笑笑,或许“非我族类”四个字用在他自己身上才最合适,谁又知道喻文州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又和谁才是同族同类。

两相沉默,片刻后黄少天先笑着开了口,“这一大早的,姑娘一个人是来喝酒?”

“你们掌柜的可在。”来客开口,声音清冷如冰。

“掌柜的在后院折腾酒呢。”黄少天扯了张长凳示意女客请坐,又顺手用袖头抹了一把桌子,“您坐着,要什么和我支应一声就行。”

那女客应声坐了,却什么也不要,只客客气气地道,“那就劳烦小哥去后院通秉一声,就说有故人来访,还请掌柜的出来一叙。”

“故人”二字好像一根针突然扎了下来,黄少天觉得心口什么地方猛地一痛,那钝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恍惚得仿佛根本就未曾出现过,黄少天转眼也便忘了,转头进后院去叫喻文州。

在这醉生楼中,喻文州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故人”两个字,与他相识的那些故人,不管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带来的麻烦总是多于旁的东西。王杰希也好,叶修也罢,与过去牵扯得越紧密,就越是无法摆脱往日的命运。

在看见桌前坐落的所谓故人时,喻文州更加无比确信了这一点。

他拿了一坛酒在女客面前坐下,斟满一杯后推向了对面,“人间有千重门、万重路,梦死不如醉生,尝尝我这酒。”

“我听说这酒需得用一个故事来换。”客人看起来并未打算喝酒,像是很怕喝下去这盏酒便被骗了似的。

喻文州也有些无奈,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天上的故人,是昔日里他砍掉人家一颗桂树、惹出后边一串牵扯的月宫仙子。到底是理亏,他干脆主动提起旧事,“昔年一树恩情,又哪里是这一坛酒能够还清的。”

“原来这坛酒是用来还人情的,那我更不能喝了。”被喻掌柜的欠了一树恩情的客人还是不肯给面子喝下那盏酒,不紧不慢地说道,“掌柜的方才也说了,昔日里砍下的那棵树哪里是这一坛酒能够还清的,我若就这么喝了,岂不是亏大了。”

喻文州苦笑。暂不论在天界时嫦娥仙子便多有照拂,只昔年月宫的一棵桂树便成全了往生匣,才让他将那人破碎的魂魄有处藏身。所以不管来客带来的到底是不是麻烦,都无论如何不能怠慢。

“月宫的仙子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下凡,在这人间若有文州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还请仙子尽管开口。”喻文州言辞分外诚恳。

楚云秀内心里轻哼了一声,喻文州说得不错,广寒宫的嫦娥仙子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下凡来,这事不仅有缘故,还长远得很,总要说些什么旁的东西开个头才好。

“广寒宫的玉兔走失了一只,我瞧着像是常往桂花林中钻的那只,想来是发现常年歇脚的桂树叫人砍了,它耐不住下界来寻了。”她说。

果然是这事,喻文州心下已有料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广寒宫的兔子有那么多,既然丢的并非仙子怀中最喜欢的那只,又何必强求它的去处,不如便随了它罢。”

“说得也是。”私自下凡的仙子淡淡一笑,清冷的目光果真不是人间物,反倒是调笑多了几分烟火气,“这天上的神仙也那么多,既然私自下凡的并非什么身居要职的上仙,仅仅是琼楼中一小小的酿酒仙官,天庭又何必强求他的去处呢。不如就随他去找剑仙散落人间的魂魄,终有一日能找齐做出什么与天相抗的大逆之事来,您说是也不是?”

能说过喻文州的人当真是不多,他再次苦笑让步,“仙子若真想拿捏我,又何必费此周章。昔日砍去广寒宫一棵桂树,便足以让我废去仙身、散尽修为了。”

“喻仙君说笑了,我如今可是拿捏不得您了。”嫦娥仙子不动声色道,“不知是哪个黑心的教了我的兔子往老君的炉子中跳,活生生将自己炼成了桂花种,如今再去那桂林中看,可是一棵树也不少了,仙君方才说的砍树之事已然死无对证,倒是我的兔子就这样白白丢了一只,也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喻文州当然听懂了,“楚仙子这话,倒像是在怀疑喻某了。”

“怀疑二字言重了。”楚云秀淡淡道,“只是我这广寒宫的桂树纵然是成了仙身换了本体、离开月宫到了下界,我也依然能够寻得。所以到底有没有一只不听话的多情兔子下界找过那颗成仙的小桂树,你我一问便知。”

“仙子既然有如此神通,便莫要打趣喻某了。”喻文州大抵听出楚云秀是什么意思了,“承蒙仙子多次照拂,若在下界有何事是仙子不便亲自出面的,文州愿意代劳。”

嫦娥仙子微微垂首,羽扇般的睫羽并未有丝毫颤抖,掩住了曾经热烈活泛的少女心思,更掩住了探向厚重往昔的沉沉目光。

半晌之后,她拿起酒盏喝了一口,这才缓缓开口,“我听说你这醉生楼能纳浮世悲欢、品红尘百态,不知道能不能帮我找一个人。”

“那要看仙子找的是什么人了。”喻文州道。

面罩后的人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再开口时已是如隔世的恍惚,“既然喝了你这酒,我便也给你讲个故事罢。”

 

二、

世间有多情事,便有多情人;有多情人,便有无情水;因有无情水,也便有仙人心;有了仙人心,自然有焚心火。

地底焚心火,能焚山河日月,能燃江海百川,更能炼化仙魂鬼魄,徒留一片炼狱火海。

他就是从那片焚心之火中出生的。

没有名字、没有形体,像是冥界最下等的魔物,在泥泞血海中摸爬滚打。冥界,那是只有地府之内才能直立行走的地方,周边的无尽混沌之中,撕咬仿佛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那里没有规则、没有法度,只有弱肉强食。

直到一场焚心火烧尽了整片混沌,焚过黄泉忘川,又漫过彼岸,燃进了地府的大门。

那是他体内的火,他热得整个身体好像要被从内到外撕开,那些火焰从心口奔涌而出,呼啸着燃向一切能见之物,所过之处无一不焚之为烬。他滚进黄泉,黄泉燃成烈烈岩浆;他跌进忘川,忘川流成一条沸水。

地府游魂还未碰到他便已经散作飞灰,他从猩红的眼中看到那些或神或鬼见到怪物的惊恐神色,惊慌逃窜者有之,飞蛾扑火者有之,却没有人救得了自己,更没有人救得了他。

直到他冲进地府中心的冥王殿,一口吞下那个冥王的魂魄,那股快要将他烧成飞灰的火才稍稍平静。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冥界,炼狱火海中万鬼拜服,他们在惊恐中迎来了第一个真正来自冥界的冥王。

黄泉化火,三界为之动荡。

天帝接连派出几位继任的冥王,皆被他不知饥饱、来者不拒地吞了仙魂,场面之惨烈令天庭震怒。他却吃得高兴,本能地呐喊嚎叫,在接连吞噬数个仙魂后早已修为大涨化出形体,却仍向兽类一般疯狂地向天庭叫嚣,颇有来几个再吞几个的架势。

楚云秀就是那个时候被派往地府的。

彼时三界之中以天界为尊良久,上古神魔早已绝迹在天地之间,她本是日母羲和座下浴火而生的鸾鸟,是世间唯一能经焚心火而不死,纵死亦可重生的存在。若她亦不能降之,那么这焚心火海中生出的怪物早晚有一日会冲出地府,将人间天界皆炼成火海,燃成一片虚无。

她并不归于天界,便是天帝也要对她礼让三分,故而与其说是派她下界,倒不如说是请她下界。她当然未有犹疑,盘古上神辟天创世,女娲娘娘补天造人,上古之神既已归息六合,她自然应当替他们继续守着这天地万物。

 

他从未想过天上还会派下来什么人对付自己。撕咬挣扎,你死我活,强者为尊的地方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没有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遇见什么,也没有谁会有那个闲工夫去猜测。

所以当那个女人好似踏日月苍穹、劈万丈火海、孤身一人闯入了冥界的时候,他倒是真的有几分惊讶。

一个女人?天帝莫不是疯了么。

不过很快,他便看出了这个女人的底细。怨不得敢一个人来下冥界,原来是上古天神座下的鸾鸟,纵是他用焚心火将她烧成飞灰,她也能从第二日的朝阳中重生。

同样是自火而生,他并没有对她感受到丝毫同源的熟悉,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火,她明媚得光明磊落,他却黑暗得密不透风。那大概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丑陋和不堪,以至于他在那一瞬间便判定了这个天神的碍眼,碍眼到他想要把她活活撕碎。

当然,他也真的这样做了。

一次次撕开她的鸾羽,捏碎她的心脏,看着她的神情惊惧而痛苦,他再猖狂地仰头大笑,嘲笑庸懦无能的天神,要躲在一个女人的羽翼之下苟活。早晚有一天他会冲上天界,碾碎那些天神虚伪的表象。

鸾鸟六下冥界,被冥王生生撕裂六次,三界因之震荡。

第七日,她又一次从初日中涅槃,头也不回地直奔冥界而去。

“我道天界的神仙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原来修的都是脸皮的厚度,自己龟缩天界,让一个女人下来受死六次还不嫌多。”他觉得有些可笑,“你今日再来,是想死上第七次么?”

“七者乃阳之正,天地四时人之始。”她于火海之上凌空而立,红衣一角烈烈舞动,好像一团燃烧的火,“此非我之末日,而是你的终结。”

她说得不错,鸾鸟因有琉璃心,故而可从初升之日中涅槃,每涅槃一次,力量就会比之前更强一些。七日乃一个轮回,假若这一次他无法彻底打败她,那么当第七日过去她再度降临火海时,他未必是她的对手。

琉璃心遇火不焚?他仰头看着半空之上似乎在睥睨他的天神,心里有一种情绪叫嚣着上涌,呼啸着跃跃欲试。焚心火焚不了琉璃心,那如果他吃了她的心呢?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中形成,好像就冲破了什么无形的隔膜,再也无法控制无法阻拦。恶兽化爪,烈火呼啸,他抽刀便腾身而起,直奔她的心口而去。

鸾鸟非为战而生,又未经数次涅槃,少了日火淬炼,哪里是整日挣扎于混沌火海中的他的对手,未过几招便化了真身。金羽如箭,齐刷刷迎面射来,那些羽箭沾了身便会化作火焰,烧得血肉一片焦烂,他也全然不在乎,化作兽形顶着如瀑日火而上,一片血肉横飞中,兽类的獠牙猛然衔住了鸾鸟的细颈。

一声惨烈的哀鸣响彻冥界,她被他狠狠地摔进了火海中,紧接着尖牙刺进血肉,太过清晰的疼痛反而隔绝了知觉,她只看到眼前的魔物餍足地舔了舔嘴角的血,又化作人形站在了她面前。

“真可惜啊。”他毫无保留地嘲笑,“看来不是我的终结呢。”

失去琉璃心的庇护,她勉强化作人形虚浮在火海上,觉出自己并不能再坚持多久,一旦神力溃散就会被焚心火燃成飞灰,再无重生的可能。

也好,她忽然间觉得有些无所谓。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连曾经开天辟地的上神们最终都要归于天地间,又何况是她,既然万物有常,知常者明,那么就算这火海中当真生出了能燃尽三界的魔物,也当是命数罢。

“你叫什么名字。”她最后关心的反而是这个。

“什么?”不知是她问得过于猝不及防,还是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皱着眉头不怎么耐烦地说道,“我没有名字。”

“是么。”她缓缓笑了,似乎挺满意这个答案,“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吃掉的是心,不是脑子,这女人莫不是摔傻了。

她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脸色惨白地站在那儿,衣裙坠在烈火中隐隐欲燃,整个人好像一支摇摇欲坠的花。

“地之广,唐其坛曼;天之大,昊而罔及。你既慕天地之广大,我便给你取唐昊二字为名。”他眼中那朵摇摇欲坠的花语气清淡得好像七次降火海与他相战的人不是她一般,熟稔温善如同许久未见的故人,“我无法阻止你,便盼你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去看看天地广大罢。”

可就是这一瞬间,他清楚地感觉到一团火在自己的体内腾地燃了起来,好像他刚从焚心火中化形时要将他生生撕裂的火一样,那样热烈、鲜亮地燃烧着。

但他眼前这朵同样热烈、鲜亮的花却即将凋谢了。

并非醍醐灌顶般的大彻大悟,但他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就是在这一刻开化了,他只有一个念头,这样不行,这样当然不行,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能就这样凋谢呢。

 

三、

凡鸾鸟皆栖梧桐,她却可依楚荆;皆耀于明日,她却秀于云端。羲和上神因之以楚为名,为她取名云秀。万物有常,她能食楚荆、匿轻云,便自有她不可替的去处,羲和上神从来不曾明言,所以她也从来一知半解,可后来九鸾争日,皆被神弓射落,众神湮灭,唯独留下了她自己。再后来便是焚心火燃,鸾鸟七下火海,琉璃心被夺,或许便是她不可替的去处罢。

至少再次睁开眼时,她有些认命地这样想。

唐昊,姑且这样叫他吧,反正他也没有反对。她给他取完名字便神力溃散,一头栽进了火海里,唐昊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似乎是把她给救了起来。

这算怎么的?

她在冥府休养了半个多月才又见到他,再见时只觉得他性情态度都与之前不大相同。楚云秀没有多想,只觉得是自己失了琉璃心,或许在某些方面其实是自己有了变化也说不定。

“你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用呢。”唐昊大概是在她身上下了什么结界,只要她在冥府之中活动,再碰到焚心火倒是不会受伤了,但她也只能在冥府范围内活动,再往外一步都走不得,“琉璃心已被你夺走,天界再无人不惧焚心火,你难不成还指望天帝派人前来救我么。”

“天帝当然不会来救你,但他总想救天界吧。”唐昊颇为无所谓地说道,“我对九霄天外的日子没什么向往的,无非是看不惯天上那群人罢了。”

“听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还有什么是你想以不打上天界为筹码要交换的。”楚云秀有些不曾料到。

“当然有了。”唐昊的眼底黑得有些吓人,他凑近楚云秀耳畔低声道,“比如说你啊,栖桐饮露的鸾鸟大人,高高在上的天神。”

“你是要用我换天人两界相安么。”她有些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是,只要天界允准上神鸾鸟嫁入冥界为我妻,我便可以放他们一马。”唐昊应得很爽快,像是这个决定已经做完很久,内心也确认过无数次一样,他不无狂妄地问道,“如何?你觉得他们会不会答应呢?”

“你不像是会为情欲所困的。”楚云秀淡淡回答,似乎那个要下嫁的上神不是她一般。

“我非仙非神,自然有七情六欲。”唐昊理所当然。

听了这话,楚云秀并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了唐昊一眼,那一眼落在年轻的冥王身上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似乎只是在问,所以呢,那你喜欢神么。

然而一切良善折射入他的内心似乎都会变得阴暗起来,唐昊不无恶毒地想。

他并不喜欢神,他只是想要渎神。

 

三个月后,九天神鸾下嫁冥界。

这位来自日母羲和座下的上神七下火海、六次涅槃、被夺琉璃心尚且不止,最终竟委身冥王,俨然要成为三界中最大的笑话。

天界的来使显然是奉命前来,希望她能应允下来,以解三界之危的。可当她真的应允之时,对方又不做掩饰地投来鄙弃的目光。她其实有些不懂,世间人有千百种,神仙与凡人固然有别,可当这些仙人一面鄙弃着她的不堪,一面又心安理得地享用着她用所谓不堪换来的结局时,他们何以为仙,何以为神。

不过她想不通并不要紧,这完全不耽误她沦为笑柄、变成那些人高谈阔论时的谈资。这太平来得未免有些过于容易,火海生出的魔物能有什么过高的灵智,未必称得上三界绝色的一只鸾鸟便能惑了他的心神,到底是腌臜东西,只为情欲困。

唐昊突然之间改变的决定让她此前的七下火海变得好像只是一个不疼不痒的故事,委身冥王也只是自取其辱的不量力罢了,更有甚者说她是战而不敌主动魅惑那魔物的。

良言匿于深流,一切恶语却皆能引出震荡三界的回鸣。

再后来,没有人再记得她,没有人再回忆起她劈火海踏日月下冥界的身影,天界与冥界相安得仿佛彼此互不存在一般,她就是那道看不见的墙壁,在天冥两界之间划下一条无形的线,是那些荒诞无情的仙魔心底的相照不宣。

直到她在经火焚过的混沌中种下的那颗种子破土而出,琉璃心长出了第一枚广寒枝,一切隐于暗流之中的震荡才终于浮出水面。

而那时她正被他压在榻上温存。

 

体内昼夜不停燃着的火突然寂灭了似乎并不算是坏事,可那火并非缓缓熄灭的,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猛然间握住了整颗心脏,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从沸腾的火陡然凝固成冰,化作万千寒针楔入心口。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那隐隐欲灭的心火中恣意生长开来,摧枯拉朽地掀翻了一路血肉,马上就要破体而出。

唐昊松开了握在身下女人颈子上的手,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一截灰白枯败的树枝结着厚重的寒冰,蛮横地撕开了自己的身体,从心口处长了出来。

这是……

世有多情事,便有多情人;有多情人,便有无情水;有无情水,便有仙人心;有仙人心,便有焚心火;而有焚心火,便自有沉霜树。

沉霜树种一颗两瓣,一瓣植于焚心火燃过之烬中,经年月或可破土,另一瓣藏于人心,以心为壤,待生出广寒枝便可化人为树。最终两树合二为一,缠绕生长的树根会将焚心火的源头紧紧包裹,树枝遍体生寒,可冻结心火。

唐昊突然间明白了,好一招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九天之上的神鸾真是无畏又无私得很,就为了在他体内和混沌之中同时种下沉霜树种,她甘于他身下这么些年,好一似心甘情愿,时日长久得他以为她竟动了几分真心。

地之广,唐其坛曼;天之大,昊而罔及。取唐昊二字为名,愿你一睹天地广大。

听听!多好的说辞!他真不愧是火海中灵智低下傻得可怜的魔物,他居然以为她会动心,这个女人连心都没有!她拿什么动?

“你用琉璃心养广寒枝?”温度不断地从体内流失,彻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渗入体内,沿着血脉攀爬而上,眼见着就要与心口那团化不开的冷交汇在一起,唐昊再次低头去看时,楚云秀的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情绪。他终是认了,笑得自嘲又冷淡,“宁可血液冻结、神火熄灭、再不能涅槃,你也要置我于死地。”

楚云秀没有说话。

他说得对,用琉璃心养广寒枝,非他一人要化作沉霜树,被永远地封存在另一棵树所在之处,连她自己也要散尽神火,从此再无法体味世间半分温度。

可他也说错了,她非是要置他于死地,广寒枝养在琉璃心上,要变成沉霜树的是她,她只是想熄灭焚心火罢了,又何曾料到他会一口吞掉她的心。

再之后便是一场啼笑皆非的嫁娶。

再之后,便是今日了。

今日种种,如何重述。倒不如就按他说的,求不了一场好聚好散,便送他些许执念,爱也好恨也罢,他要在混沌之中变作一颗沉霜树,而她也有她的去处。

“我并不想置你于死地,我只是想让你永远留在这混沌之中,再不入三界一步。”她没有为自己辩驳,琉璃心养树在前、易主在后,她已种下沉霜树种,就算不答应嫁入冥界,他也一样会被封印在混沌中。

她之所以答应,那是因为她愿意。可事已至此,多说何用,楚云秀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冷,不知是他的面颊还是她的手。

唐昊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她也沉默地回望过去。

两人无声对视中,寒冰一寸寸向上生长,就在这沉默中将他整个人全部冻结。心火震颤,寒冰裂出无数缝隙,最终他的身体在她面前倏地崩塌碎裂,化作了无数齑粉,唯有心口处的广寒枝无声地坠下,裹着下面一团被冻结的魂火,咫尺而落、未离原地,嘲笑着一场天地广大的闹戏。

楚云秀拾起广寒枝,将它带往沉霜树所在的一片混沌中,枝树合一时,她感受到冥冥之中的无声召唤,此亦她离去之时。

“从此往后,我的身体会飞往月上的广寒宫,永生于冰冷和寂寞之中度日。”她低头用额角碰了碰一片寒冰凝固的树干,低声道,“但我的心会留在这里,陪你一起留在无边混沌之中,万世不离。”

 

广寒枝严丝合缝地长入沉霜树,她沉默着起身,独自背道而行,离开了曾经的万丈火海。

“疯子。”唐昊一定会这样说的,她想。

 

鸣鸾踏日月,地火仍焚心。几度朝升夕落,著我一人哂。

沉霜化骨难炼,残枝破梦易成,相看总无言。三百年间事,寒暑两不知。

谁道是,几似昨,几经世,天地如许,无所坛曼无所罔。

也为故人饮酒,也念故人怀旧,也有故人留。何曾作离语,且待入长眠。

 

 

四、

“仙君方才说,这人间有千重门、万重路。”楚云秀端起酒盏来淡淡抿了一口,许久才又道,“可天界没有,冥界也没有。既不能醉生,亦不能梦死,空守无尽岁月,又当如何?”

喻文州双手执杯与她同饮,用的是个敬酒的姿势,饮后方道,“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楚云秀缓缓叹了口气,半是钦羡半是无谓,“我若是有你一般的决绝,也断不会叫事情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仙子谬赞了。”喻文州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他与黄少天并非对立,只是步有快慢短长、尚不能同行罢了,可唐昊和楚云秀不一样,“来这醉生楼买醉的人有那么多,无非都是舍不下心中的那点执念,连我自己都算在内,又有哪个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以仙子昔日身份,一念之差则三界祸乱,取舍何易。”

“他未必是这样想的。”不然也不会在此后的三千年中不断反抗挣扎,企图挣脱沉霜树的禁锢,甚至几度心火复燃,若非她当日将琉璃心一同留下,早便生乱。

“许是执念太重,又或是我失去琉璃心法力大减,他有数次险些挣脱封印破冰而出,直到七百年前无上剑仙因助冥王叶修与天界分河而治,被打散仙魂贬下凡去,我才在沉霜树畔立下山河碑,重新镇住他的魂魄。”楚云秀道。

“山河碑?”喻文州心中一惊,已有猜测,“山河碑以魂镇魂,你在七百年前方立此碑,莫不是……”

“不错。是我借了剑圣一缕仙魂炼成山河碑,将他镇在混沌之中又七百余年,而今你既流连人间有所决断,我便也该物归原主了。”昔日借魂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喻文州私下凡间酿酒觅魂,她自然没有再占着的道理,“只是冥王叶修镇守冥界,又有剑圣七十二道剑气亘在弱水上方,仙人若无允准尚不如妖魔人鬼,踏不入冥界一步,若想前往混沌破碑,还需得借剑圣冰雨一臂之力。”

这一点喻文州自然明白。混沌需从冥府破空而入,而冥府外冥河中有三千弱水,是昔年剑圣甘与天为敌亲自布下七十二道剑气之处,正是因为这一道冥河隔开了天冥两界,让仙人无法擅入冥府,才让叶修有了喘息收整冥界的烂摊子,最终达成三界平起平坐的局面。

求得冥王叶修同意,以冰雨破空进入混沌之中,这些都算不上难事,楚云秀说的找人也无非就是这事。可这事难就难在一旦山河碑破碎,沉霜树如若镇不住唐昊,焚心火复燃,岂非要三界大乱。

“恕喻某直言。”焚心火不能复燃,可山河碑也不能不取,所幸嫦娥仙子并非外人,喻文州便直接问了,“若山河碑碎裂魂魄取出,仙子打算如何处理沉霜树。”

“我会用另一块山河碑镇住他。”楚云秀语调无澜。

喻文州恍然,屏息探向楚云秀不禁眉头紧蹙,“仙子是要将他带回广寒宫么。”

到底是心思缜密得能与天相抗的,她只提了这么一句,他便已经想通了始末。楚云秀垂眸起身,“我独守广寒宫七百年,散尽最后一丝魂火才将其炼成一座冰宫,为的无非就是这样的有朝一日。此后任他化形苏醒也好、心火重燃也罢,终究无法走出广寒宫一步,剩下的只是与我的因因果果了。此事千年之前我便已然决断,还请仙君成全。”语尽竟缓缓下拜。

“使不得,仙子快起。”喻文州一惊,连忙起身去扶,语气仍有所犹疑,“只是如此一来,广寒宫便成了你的仙魂。你魂火早已散尽,如今仙魂也离体,不仅再也变不得本体,此后世间于你更是永无春日,你亦再也不能踏出广寒宫半步,永生如同被困于冰冷囚笼之中。”

楚云秀的视线落在那坛醉生酒上,酒液入盏后平静无波,如同她此刻的目光。

“空守无尽岁月,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她缓缓说道。

喻文州愕然,心中大动。

 

入冥界并不难,先不说叶修一来二去也不知欠了他多少人情,好歹相交数百年也算得上是个朋友了,这等小事知会一声自然可行。

唯一有变数的还是黄少天。先前入冥拔冰雨是不得不为之,事后喻文州一点点掰开黄少天紧握的拳,将那柄剑从他手里拿走。黄少天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眸光冷冽而又凌厉地看着他,喻文州一片温和地回望过去,也一个字都没有答。

可这一次……

与约定的时辰还有一阵,喻文州独自在密室之中静对满壁灯火,心中思绪万千。他手下正是放着冰雨的木匣,如同那柄剑一般看起来古朴无饰、华光内敛。

事情终归会有这样一日,而他真到了这一日也果真不知如何面对。

手持冰雨入混沌劈开山河碑,这当然要黄少天亲自来完成,可一旦山河碑碎裂,其中藏匿的灵魂便会自然而然地进入黄少天的身体。他当然不能在黄少天面前拿着往生匣把灵魂收走,可如果仙魂回归,哪怕只是这么一缕,也有可能会引起无数他不可测的变数。

他赌不起,却不得不赌啊。

喻文州想,他终究是个懦夫,靠着些许的小聪明逃窜躲避,真到了要与天相抗之时,他还是不敢。有人敢赌,是因为没什么好输的,他不敢,是因为输不起。

 

世上有千般大道,有些人生来便在云端,仙身自成,无需修炼,一身洁净无尘,可一颗心却总难清净,非是与世无争,而是没那个机会罢了,一旦要争起来,说不得一染便是千红万紫,再无半分清寂之心。而有些人明明生在碌碌尘世,三尺微命较之天地广远有如草芥微尘,却能独守方寸清明,脱了凡胎踏往云天之上。

这天上的神仙有的识文有的习武,有的种花有的织锦,他却一直都在酿酒。一盏酒酿出尘世悲凉,天帝下凡人界时碰巧饮了一盏,竟心神大动落下泪来,凡酒动了神心,凡人自然也就成了仙。可对于喻文州而言,在人间酿酒和在天上酿酒也并无什么区别,换了个地方罢了,这世间悲欢还是那么些,非要说有什么区别,天上总归是太清寂了,他不怕清寂,反而更喜静,可酒却不喜欢。

酒喝不出苦痛离愁,便是那瑶池宴上的琼浆玉液,一口便能化人成仙,可仙人的心却越喝越冷。但这酒,不管入口是多么冷冽彻骨,终究是要暖人心的。

他揣着一怀的心思下界取水,脚步匆匆过了南天门,迎头就撞上了一人。对于他这微末小仙而言,天上的诸位一百个里怕是九十九个都是大人物,还未等他定神道歉,那被撞的人竟已经凑到他身边,先是不远不近地嗅了嗅,也不见动作,自己手里的酒坛子就不翼而飞,再次接过来的时候里头的东西已经被喝了一大半。

白衣仙人佩玉持剑,左右打量了他一圈,“新来的么,做这个的?”那人指了指他抱着的酒坛。

“是。”喻文州也没什么好脸色,那是他酿了许久打算这次下界送给人间的友人的,现在剩这么小半坛了他是凑合着送了还是自己喝了。

“酒不错。”那人也不知看没看出他生气,倒是不怎么在意,只问了那偏得快要上了广寒宫的琼楼是不是分给他住了,确认了之后又说自己还回去找他的。喻文州只想着一个神仙看着丰神俊朗的怎的如此多话,还能不能让他走了。那人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挥手走的时候说了一句,“我叫黄少天。”

黄少天。九入冥府,荡平十八大地狱,冰雨剑出,三界震荡。他自是知晓的。

可那赫赫威名的无上剑仙,不止懂剑,原也懂酒。喻文州想。

他抱着那小半坛酒,有些愣神地喝了一口。原本清冽苦涩的酒中隐有剑气激荡,穿魂入骨,冷不丁一口下去搅得气海翻腾,喻文州下意识蹙了蹙眉,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些不对劲,血脉逆行腹中绞痛,似有剑气入体横冲直撞,要搅得他肠穿肚破似的。

他抱着酒坛子靠着南天门坐了下来,本是想忍着一时疼痛让那呼啸剑气平复下去,可不知不觉竟靠在门柱上睡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早已错过要下界的时间,人界怕已经过了数月,他便又生气起来,都是那剑仙误了自己的事情。

酿酒的仙官抱着酒坛子眉头轻蹙往住处走,想着日后还是不要碰上这样的大人物好,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反正琼楼也是清净。可第二日,黄少天就找上了门来,说是要讨碗酒喝。喻仙官面上一黑,一个酒坛子扔出去把剑仙头上砸了个包。

自己却后知后觉。这天上的酒那么多,饮下腹中都是透体冰凉,连他自己亦是困于此中方寸不知何去何从。如此多番下界取水,也是想见些红尘事,免得离了大道、生了执念。

喻文州抱着酒坛有些出神。他多番寻路无果,只那日在南天门外饮了一口剑仙喝剩下的酒,剑气凛冽似要刺破肝肠,可如此大痛之后,不知怎的,心却逐渐暖了起来。

 

喻文州晃了晃头,将前尘往事赶出脑海,拿着匣中的冰雨剑走出了暗室。

他输不起,可再如何,也不过就是又失去黄少天一次。

十三次都受着了,酿了七百年的酒,心还是暖不过来,那么第十四次想也一样。

只是,这无论如何都将是最后一次了。

罢了,喻文州缓缓叹出口气。

他如今又何尝不是空守无尽岁月,也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入冥界破碑之事十分顺利,没有发生任何波折,但喻文州的心思显然没有放在这事情上,他整颗心都悬在黄少天身上,而也正如他所想,唯一有问题的便是黄少天。

从拿到冰雨剑开始,话多得停不下来的人便陷入了令人压抑的沉默中,喻文州几次欲言又止,是当真不知从何说起,又说些什么。楚云秀何等通透,一眼便看出两人之间难言的尴尬,便也一声不吭地,权当自己不存在。

过冥河时,冰雨震荡不止,头顶七十二道剑气争相呼啸,掀起万丈狂澜。

叶修就站在河对面沉默地看着他们,眸底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黄少天握着几欲自行出鞘的剑,抬眼静静地看着喻文州,那一眼含了无数难言的心绪,皆哽在喉间,半个字不得吐露。

直到剑定天下十三式信手拈来般横空而出,转眼间将山河碑劈得粉碎,黄少天用冰雨的剑尖挑着那团泛着冷光和森然剑气的魂魄,神色冷淡地看着喻文州。

“一并砍了么?”他问。

天知道,喻文州手心里全是冷汗,吓得气都不敢出。

这是魂魄,是他自己的魂魄,黄少天当然能感觉到。他总是离喻文州太远,所以只能隐约间觉得喻文州在做一件万劫不复的事,而只要斩碎这团魂魄,这事便再无从做起。

可之后呢,斩碎这团魂魄,是能同时斩开他二人之间的那道隔膜,还是会将彼此的距离拉得更远,这一剑挥下,人间是否还有醉生楼。

然若不斩碎呢?留下它,收入自己的身体中,他这长久以来的疑团是否就可以尽数解开,那些在睡梦中时常走来的身影是否就可以揭开朦胧的面纱,露出一张张故人的面庞来。还有他与喻文州……

黄少天觉得他就是在那一刻明白了这三个字。

醉生楼。

原来这才是醉生。

当真是好酒,好名字,好心思。

酿的是放不下的执念,喝的是数不清的自欺欺人,真是可笑。

他撤剑回鞘,摘下腰间的酒囊仰头便是一大口,而后说道,“剑归我了,东西你想要就收着吧,回去酒得随我喝。”

那一刻,喻文州分明如释重负,却突感万念俱灰。

原来他们都醒着,只是太过于贪恋沉醉,得过且过罢了。

 

回程时,黄少天一人一剑先走了,说是急着回醉生楼喝酒。楚云秀急于安置被冰封的魂火,又觉出喻文州和黄少天两人情绪皆不大对头,便也打算告辞。可喻文州却好像并不想回去,只道,“此一别不知还有无再见之日,我送仙子一程罢。”

明明以相送为由,送人和被送的却谁也不说话。两人沉默着走了一路,直到又入人界、往前再无同路才止住脚步。

“往生匣灵力耗不过千年,你还差多少没有找全?”楚云秀先开口。

喻文州摇了摇头,似是想说不差了,可却言道,“只差最后一缕。”

既是差上最后一缕,又如何要摇头,楚云秀见他不打算说,也便没有再问,然却终有忧虑,“可即便找全了又能如何,他已是凡胎,如何能纳仙魂?”

喻文州还是摇头,只轻声笑道,“仙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还是莫要插手,也请不要过问了。广寒宫虽清寂,倒也是安宁之处,莫要因我而坏了平静。”

楚云秀算不上过来人,但今日之后终归是没什么好执念的了,心中也清楚喻文州这番好意,最终只缓缓说道,“既然能醉,便由着自己多醉上些时日也并无不可,只怕醒来之时,你再弹不出六弦绝音。”

“你说我开这醉生楼,是对是错。”喻文州头一次问出这话来。

“何谈对错,取舍罢了。”楚云秀知他问的不仅是醉生楼而已,“我看不懂,也管不着,只是希望若真还有故人持剑打破广寒宫安宁那日,还能看到他身旁弹琴的那个人。”

喻文州怔然抬眸,一时间错愕无语。

楚云秀淡淡笑道,“保重。”

 

天地悠悠,藏万古愁;山河浩荡,饮故人酒;春秋一梦,入醉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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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最后一缕了,明天结局见。

副CP有点冷,吃我一口安利?

2019-09-23 评论-5 热度-184 喻黄醉生楼也为故人饮酒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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