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醉生楼 · 故人归

正文大结局。番外之后会把时间线也公布给大家。

单元向联文,希望从头阅读不要漏掉设定。

结局很长,若能逐句读完,感谢不弃。

令人为难的从来不是善恶,而是身份和立场。


故人归

一、

挖出树下这坛酒,喻文州缓缓站起身来。许是蹲得久了,站起来时他觉得腿有些麻,又稍稍有些走神,神思一转的功夫,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竟险些栽倒在地上。

喻文州连忙把手中的酒坛抱得再紧了些,稳住身形的时候心中也暗自松了一口气。自从同黄少天入冥府破混沌回来,他就一直神思不宁,时常回望起过往的岁月,一恍惚目光就落到了百年千年之外。

怎么就心软了呢,不是早已硬成铁石,容不得半点儿温情了么。

喻文州自嘲,抱着那坛酒进了暗室,里面还是老样子。往生匣纹路繁复,敛着冰冷魂光安然置于柜上,终有一日也会无声无息地黯然寂灭。原本安置冰雨的木匣却已空了,黄少天拔剑破山河碑,将他的那缕魂魄挑在剑尖上给了喻文州,却拿走了原本属于他的剑。可彼时境况,喻文州又如何能追上他将剑要回来。

当时未开口,也便再不必开口了。可惜他也不知道黄少天拿了冰雨剑会否想起些什么,那人当晚在堂中喝了一整夜的酒,第二天清晨跑了出去,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喻文州暗自叹了口气,他若一直不愿回来,自己也不得不去找他了。

捏在酒坛边儿的指尖用力得有些泛白,喻文州沉默地抬眸看去——

朴实无华的深棕色壁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十二个一模一样的酒坛,只手掌大小,想也装不得多少酒液,无名无签,墨坛黄封,却是这醉生楼中从未见过的。

而加上喻文州手中的这一坛,刚好是十三坛。

这十三坛酒,每一世只成一坛,如今终于全数酿成,往生匣中的仙魄只差最后一缕,却已无需再寻,冰雨剑已物归原主,那么眼前这所有,已然是他流离人世七百年所拥有的全部

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整整十三次的生离死别。

喻文州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时瞥见衣角上沾了些泥土,想是方才在树下挖酒时沾上的,素白的袍子上多了些点缀,却好像也没那么碍眼。他伸出手想把那点泥拨掉,半途又将手收了回来。

虽非故园芬芳,总好过一身孑然,这人间,很快就不会再有醉生楼了。

 

前院开了门,但大清早素来没什么客人,只要黄少天不在门口喝酒,想也再无什么人有这个兴致。天气转凉,吃上碗热腾腾的馄饨汤面才是最该,哪有一早上便来酒楼买醉的道理。

“今日好生冷清啊。”卢瀚文一迈进门来便觉得安静得厉害,喻文州不让他叫上仙,他便换了个称呼,私下无人时却还是不肯叫掌柜的,“大人近来生意不好吗?”

“每日不都是这样的。”喻文州没有抬头。七百年前广寒宫上砍了卢瀚文那棵树后,这孩子便时常跟着自己,有时也住在酒楼中,有时碰上个繁华的地方,还要在镇中自己找处房子做个营生,他自然是该知道这楼中日早素来无客,只是少了某个人而已,便突然冷清了许多似的。

小神仙反应过来了,端着喻文州刚递过来的酒盏,一本正经地问,“你们吵架了?”

喻文州被他神情逗笑,“我们为何要吵架。”

“也是。”卢瀚文左右一想,竟觉得颇为有理,“你找了他那么多世,哪次不是守着望着,宠着护着,由着惯着,他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你说不定都要去找嫦娥姐姐讨,哪里会舍得和他吵架。”

说得他像是个溺爱孩子的长辈似的,喻文州哭笑不得,刚想揉一揉卢瀚文的脑袋打发他到后院去玩儿,就见小孩儿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来了一句,“那他就是知道了什么吧。”

喻文州一愣,倒是有些未曾料到,只笑,“说得好像你知道什么一样。”

“我又不傻,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大人砍的好歹是我的树吧。”卢瀚文翻了个白眼,想起往事不免还是忿忿,“当年你说遍寻有灵之木无果,不得不取我本体一用。非有灵之木不能为之的还能有什么,你定是要造往生匣的,那里头装的是他的魂魄?他是神仙么。”

虽然算不上刻意隐瞒,但喻文州也从来没有主动同卢瀚文透露过什么,故而面对这突然被他说出口的真相竟有些措手不及。喻掌柜抿了抿嘴角,在卢瀚文对面坐下,抢了他手中的一碗酒,方才淡淡说道,“早在一千年前,他便不是了。”

卢瀚文跟在喻文州身旁这样久,对黄少天的身份自然不是没有考量。他没有问过,也不知喻文州为何每一世都要去寻黄少天,只是这一世初见时黄少天无意中饮下他百年修为竟安然无恙,他惊慌之后渐渐沉下心来,喻文州和他说过,昔日点化他的那盏酒是从天上带下来的,藏着一缕剑气,只一口便有几百年的道行。

那是谁的剑气。

黄少天拔出冰雨时已然不言而喻。

无上剑仙的故事即便在清冷如寂的广寒宫中也是无人不知的,何况那仙人的剑风还不止一次穿荡在桂花林中,半是凌厉半是包容地拂过他的面庞。他恨不能化形亲睹其风采,却终归也只焦急得摇下了一树的落花,落在红眸小黑兔的鼻尖上,惹得兔子哥哥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兔子坐起来晃了晃耳朵,翻个身又靠着他继续睡了。

再后来啊……舞剑的仙人再也没有来过,那长伴剑舞的琴声也再没有响起过。嫦娥姐姐不碰自己的琴很久了,却不知当时是谁在拨弄那六弦绝音。

卢瀚文咕噜噜喝完最后一碗酒,看向喻文州身后的大门,“他回来了。”

喻文州身形一顿,忽然觉得脊背酸疼的厉害,好像起身转个头都有些困难似的。卢瀚文识相地拎着酒坛子起身,三两步跑到后院去了,黄少天拎着剑走到卢瀚文方才在的地方,径自坐在了喻文州对面。

“我想向你讨一盏酒喝。”他说。

 

喻文州起来得颇有些仓皇,走到柜台后才想起问黄少天要喝什么。黄少天却只是摇头,说这些酒不知道喝了多少了,他不要了。

“我想讨一盏醉生。”黄少天看向喻文州,“但我没有故事讲给你了。”

喻文州沉默片刻,拿了他想要的东西,又多拿了一个酒盏。刚刚开了没多久的醉生楼大门又被阖上,喻文州坐回原位,掀开红封倒了两盏,递了一盏到黄少天眼前去,“喝吧,这便是醉生。”

一个故事换一盏酒,这是醉生楼的规矩。

掌柜的只听故事,从不陪着客人喝酒,这也是醉生楼的规矩。

黄少天眉头一扬,晃了晃酒碗里清冽的一汪,“怎么,掌柜的要为我破例么?”

“这盏酒是我欠你的。”喻文州淡淡说道。黄少天踏进醉生楼的那日给喻文州讲了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之后便留在了这里,可喻文州当日给他的酒却并不是醉生,这件事两人心中皆知,却也从未提过,如今倒是喻文州主动开口,“你初到那日已给我讲了故事,今日权当补上,如此也不算坏了规矩。”

黄少天指了指喻文州面前的,“那这盏呢。”

这盏。喻文州觉得眸底涌上些湿气,像是又要恍惚起来。

“我这醉生楼中,向来都是人言、我听,即便我偶尔讲上两句,所言也皆是他人之事,说到底与我并无关联。”喻文州说得极缓,声音也轻,“今日与少天饮这醉生,既然并无故事可听,便由我来讲一个吧。”

黄少天笑了,眸光有些冷,“怎么,掌柜的舍得讲自己的事了?我还道你向来只是静观这世间万态众生碌碌,可万态众生于你而言,却从来都没有什么值得挂在心上,或是想要借酒消愁拿出来说上一说的。”

喻文州垂眸,“既然选择在这世上沉沦,心中又如何会无所执念。”

“那你执念的又是什么呢?”黄少天问。

“一个人。”喻文州说。

一个人。黄少天呼吸滞了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眉头也微微蹙起。

却见喻文州眼中一片温和,含着汪酒一般看向自己。

“我漂泊人世七百年,寻了他十三世,也失去了他十三次。”他说。

 

二、

喻文州中了一剑从云隙中跌下、被张佳乐救回百花谷时思虑了许多,往日种种已成事实,他要么安于琼楼之上图个永世安宁,要么就做些什么,只要能把那个人找回来。

只这样一想,人间便注定要有了醉生楼。只是茫茫尘世三界六道,他要去寻黄少天的转世,这又当从何做起。起初的时候并没有这么顺利,也只是一边浑浑噩噩一边又咬着牙硬往前走。黄少天时常练剑的地方也只有广寒宫的桂林和琼楼下的花苑,花草树木能沾剑气,喻文州装着那些仅存的剑气,去雪域找春日的第一潭无根水,那些剑气才得以保存下来,装进了写着醉生的坛中,佯装了坛好酒,实则不甘不苦,只透着彻骨的冷冽。

可他也没想到,竟就这样找到了黄少天。

这一世,醉生楼落在雪域之中,他无心去打扰黄少天,自己又根本算不上安稳。琼楼中的替身随时都有可能被看破,黄少天已然寻到,醉生酒也已酿成,可能纳仙魂的往生匣却还无从着手,喻文州不得不再入广寒宫。月上伐桂已是大罪,可想想自己所行之事,他便也不在乎这许多了,天上一天人间经年,再次回到醉生楼时黄少天已然长大了不少。

可再险要入云的雪峰也困不住一只想要振翼高飞的鹰,侗奕人想要他们的郎卡去传递天神的旨意,却不知那九天之上的仙人早已挣脱单薄脊背上无形的枷锁,正如同黄少天遍体鳞伤地倒在醉生楼的门前。喻文州捡了他回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为何不知?”黄少天问。

“因为这才是一世。”喻文州轻声道,“此后不知多少岁月,眼前的……又究竟是不是他。”

黄少天心底有些不知何来的怅然,只沉默着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一世我有些分寸难控,不知该用何种态度去同他相处,而他少经世事,时日久了竟暗自动了心。可至少在那时候,那并不是该动的心。”喻文州道。

“他既不说,你又如何知道?”

“他送了我一样东西,我后来才知,那是定姻缘的。”喻文州轻轻说道。

 

羊骨与黄笺带着旧日的痕迹妥妥帖帖地躺在静室之中,雪域之上的故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去,第二世的时候,喻文州在陇右寻到黄少天,彼时正是乱世,阳关之外羌管悠悠,十八岁的少年带着些许的憧憬和不安去往战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可喻文州没能等到黄少天回来。

秋月之下,尸横遍野,当以天地为墓,共英魂同在,哪有回军掩尘骨,只教兵士哭龙荒罢了。喻文州寻了良久才敛得黄少天的尸身,想着他出阳关之时说回头要再到醉生楼来,喝上个三天三夜一醉方休。

下辈子吧,下辈子莫到这苦寒之地行杀伐事,找个富庶乡安度一生,别再苦苦漂泊了。

 

第二世竟就这样戛然而止,黄少天心中不痛快,忍不住要问,“那第三世,他生到富庶之地、过得幸福美满了吗?”

喻文州点点头,“第三世在江淮,我多用了些时日,寻到时他已近而立之年,有妻儿相伴,家中衣食无忧,自是美满的。”

黄少天抿了抿嘴,心中沉甸甸的塌下去一大块,只无端地觉得这根本就一点都不美满。

喻文州心知他在想些什么,眸底不见波澜,语气温平道,“他算不上好酒之人,但也并非滴酒不沾,年节时也会带着家人来店中,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来过几次的客人罢了。”

“那第四世呢?”黄少天等不及。

“第四世。”喻文州顿了顿,眸光稍微黯淡了些,“我没来得及开这醉生楼。”

黄少天没听懂,“什么意思?”

“他生来有疾,被父母遗弃,我寻到时他已然夭亡了,我将他安葬,随后去寻他的下一世了。”喻文州轻声道。

“你……”黄少天有些语塞,他想说就没有一世是好的结局吗,莫说长相厮守了,哪怕是超出个街坊邻居的关系呢,除却第一世外,他怕不是都没和那人说上五句话。

“怎么了?”喻文州看了他好笑。

“没事,你继续说吧。”黄少天鼓了鼓腮帮子,总该有点好的吧。

“第五世,我在燕北寻到他,那里多慷慨悲歌之士,他亦如此。”喻文州道,“那年他二十一岁,看着同我年岁相仿,却不知差了几千岁来,但他好酒,常常赖在我这里不走。”

黄少天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找到的时候已然二十一了?

“那他成亲了吗。”

喻文州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眼里染上几分笑意,“不曾,他更爱酒一些。”

行吧,爱酒也是好的,总归不是又看着他爱上了什么别的人。

“后来呢?”

“后来。”喻文州一停顿,黄少天就直觉不会好,竟突然不想听下去了,可再一看喻文州犹向他温温平平地笑着,再耐不住的心绪也都压了下去。

喻文州又接着说道,“我是私自下界的,只留了替身放在天上,平日里无事也便算了,可天界总还是有些人有些事要去应付的,当时他不在楼中,我又耽误不得,便未来得及与他言语,离开了七日。”

“七日而已,算不得太长久。”黄少天松了一口气,可还没冷松完,一口冷气又倒抽了回去,“不会是……”

喻文州点了点头,双手捧住那盏酒,“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底下早已天翻地覆。他遍寻我不见,胡人南下入关,醉生楼也逐渐破败,他便仗剑北行,一路出了长城去。我沿路寻去,正是城破家亡,他殒身之时。”

“你没有救他吗。”黄少天心口堵得难受,“就算你不能扭转战局随意插手人界大事,但你既是神仙,总有法子出手相助,哪怕只是救他一个人呢。”

“生死轮回,皆有定数。我私自下界,自身难保,若再强行插手,只会引火烧身。”喻文州轻轻摇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黄少天撇撇嘴,你为寻他而下界,生生轮回生生相伴,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

但他没有问,喻文州自然也不会答。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而盏中的醉生酒也依旧平静,无人去碰。

好半天,黄少天低声问道,“就没有哪一世,他也是爱你的么。”

喻文州诧异抬眼,看他神色怏怏不大高兴,不由得又眸光柔和了几分。

映在清冽的一汪酒中,就是隔世的温情。

“有。”他说。

 

三、

长安是个好地方,拥得住九天云外的锦绣繁华,守得住凡世众生的威严庄重,千秋万代垒砌的故人心,寸寸练就浩荡格局。可纵然万里晴空之下也总有阴霾藏匿,坦荡清明之外也常存着波诡云谲,赫赫相府一朝翻覆,滔天火光之下只余满眼废墟。

喻文州从半身高的大米缸中抱出那个尚未满月的孩子。

瞧,谁都没有发现你,但我找到了。

仙人空守着无尽岁月,少了人类关乎生老病死的忧虑,便自然也少了由这忧虑而生的种种思量,此间得失尚不能论,但喻文州纵然已列仙班千百年,心中装的也始终是人间的圣贤之道。黄少天却总是不干,之乎者也念得脑仁都疼,一转眼的功夫又拎着个小木剑跑出去了。

喻文州将人拎回来,黄少天嗖地一下钻进大酒缸,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半是讨好半是心虚。喻文州好笑,你还知道怕。

怕死了啊。“你不会拿我酿酒吧。”黄少天扒着酒缸沿儿不肯出来。

喻文州脸色看不出阴晴,唇轻轻地抿着,眸光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身上。

黄少天被他这一眼看得什么脾气都没了,蔫头巴脑地跳出缸来,老老实实地把该背的东西都背了,晚上又扑到他的身上,一边晃着人的肩膀一边磨他,别生气了好不好啊。

喻文州露出些笑意,将人从背上拎下来抱在怀中,“我没生气。”

“阴着个脸怪吓人的。”黄少天委屈巴巴的,“像是要打我。”

喻文州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又过了几年,黄少天到了长个子的年纪,身量蹭蹭地蹿,整日拉着喻文州说要比个子。喻文州好笑,“比这个做什么。”

“比你高就能娶媳妇了。”黄少天嘿嘿直笑。

喻文州心口被刺了一下,面上却也没什么情绪,还淡淡笑道,“就算长得不比我高,你也是可以娶妻的,要不要成亲与身高无关,是要到了年纪。”

黄少天眼珠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却也没有再说话。

他喜欢习剑,喻文州这些年又一直亲自教他,早已用得有模有样。再大些时,喻文州问他要不要外出游历,想不想去朝中任职,黄少天都只是摇头,自言自语一般,我这整日跳来跳去抻胳膊伸腿的,怎么个子好像不长了呢。

不知他对长个子到底有些什么执念,喻文州好笑之余又难免想,该不是想着娶媳妇吧。他从未强求过黄少天的感情,反而更希望他不要生了这些念头。第一世的错过是自己没有把握好分寸,累得他毕生一颗心无处寄托。倒不如就当个朋友、亲人,或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观着守着也便是了,这样走的时候……也好过些。

“少天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可要告诉我,若是合适,我便上门替你去说这亲事。”喻文州理了理他的头发,“先前不是说了,身量不要紧,到了年纪便能娶妻了。”

黄少天不大高兴,垂着个头说自己困了先回去睡了。

喻文州放人回了房,虽然心下有些疑惑,但十七八岁的少年有了心事,不愿意说也是正常,他总不能把人灌醉了逼着吐真言吧。这边他正想着暂且先不管了,等黄少天想说了自然便会开口,那边说着回去睡觉的人却一把推开门闯了进来。

“怎么了?”喻文州让他进屋坐下,自己把门关起来。

“我想了好半天。”黄少天回过身来仰头看他,眼珠一错不错,端得是满身坦荡真诚,眸光热得烫人,“我不想娶别人家的姑娘,我想娶你。我本来想长得比你高了再和你提,但是这几年好像不大长个子了,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长。所以现在我不想娶你了,但是我不娶你不是因为我没你高,而是因为……”

他声音低下去有些停顿,喻文州便握住他的肩膀,让他抬头看着自己,“少天。”

“你别说话,让我说!”黄少天突然又扬起头,抬高了声音打断喻文州,眼底都是无畏,“我不傻,这些年你样貌没有变过分毫,好些事你没说过但也没有瞒过我,你同我不是一样的人,这醉生楼卖的大抵也不是普通的酒,可我就是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你说年纪大了就可以成亲,可你看,这才多久的时间,我已然长得和你差不多大了,再过这些年,或是更多年,我会老去会死掉,我要是非要你嫁我,那你之后怎么办。我不要娶你了,要么你娶我吧,你娶了我,我死后你还可以再……”

“少天。”喻文州皱眉打断,“这些时日心神不宁,总是不高兴,尽是想这些呢?”

“是不是很傻,冒犯了仙人什么的,死了会不会下地狱。”黄少天小声嘀咕。

“是挺傻的。”喻文州揉了揉他的后颈,笑得眉眼弯弯。

不过你可不怕下地狱,你若下了地狱,地狱里的鬼怪都要吓得再死上一次。

“那你到底娶不娶我。”黄少天问。

喻文州面色平淡地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不娶。”

黄少天心下难过,又觉得他既然当面拒绝,自己再多纠缠也是无用,一时间心头苦涩,百般不是滋味,想要转头回去睡了。

喻文州从背后拥住他,轻声说道,“说好要娶我的,怎么好叫我娶你。”

黄少天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连忙握住他的手,又有些不敢回头去看他,只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怀里,好半天才问,“你真是神仙呀。”

“怎么。”喻文州好笑,“要娶神仙高兴了?”

黄少天从来也没问过喻文州为何要在人界长安城开着这样的一座酒楼,年复一年地听过往客人诉说自己的故事,那人倒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但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又为什么要下凡来,可如果有在乎的,又从未见他做过什么,每日也只是酿酒罢了。

左右也是想不通的,黄少天被他压在榻上温存,想着人世百年对于他而言不过是短短一瞬,可这些就是自己的全部,自己的全部都有他,都是他,那也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盛世长宁,日月倏忽流逝,黄少天缠绵病榻时喻文州仍是初见的模样。他咳了两声,笑得有些无奈,“我都丑得不成样子了,你怎么还这么好看。”

喻文州只是笑,轻轻握着他的手,让他再多睡会儿。

黄少天摇头,“我想多看你两眼。”

“明日再看也来得及,等天气暖和一些,我带你出去转转。”喻文州哄他。

黄少天也跟着笑,“等那时候,你就去做你想做的吧,我缠了你一辈子,却从来不大知道你心中在想着什么,可也能看出,你始终有所牵念。可我自私,不舍得放你走,你也是由着我,就在这酒楼中耗日子……”

“我就是下来找你的。”喻文州陪着他小声说话,“既然找到了,还出去做什么。”

“是吗……你是下来找我的,那这下惨了,你之后要做什么。”黄少天只当他在玩笑。

“接着找。”喻文州道。

黄少天闭上眼睛,轻轻笑了一声,“人世苍茫,哪里能找得到。”

喻文州握紧他枯瘦的手,眉目温和如旧,“我找得到。”

“找到之后呢……”

“你还娶我。”

“……”怀中人一动不动,许久才低低应了一声,“好。”

 

四、

“你找到他了吗?”黄少天立刻问,问完又觉得这人定然是能找到的,也不等喻文州回答就换了个问题,“找到时他多大了?”

“十六岁。”喻文州道。

十六岁,还不算太晚,总不至于十六岁就成亲了。

“他娶你了吗?”

喻文州神色平淡,缓缓摇头,“他出家了。”

“……”黄少天一时惊愕,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喻文州摩挲着碗口,眸光悠远,“我在洛阳白苍山找到他,他无父母,自小长在山上栖云寺中,很小就跟着住持出了家。我在山下开了醉生楼,可他已入空门,不近酒色,从不知这山下有没有什么醉生楼,也不曾见过我。”

黄少天发现不管喻文州所说结局究竟是好是坏,他全然没有什么好心情的,怀里揣了块大石头一样,压的透不上气,愈发地觉得沉重而难过起来。

喻文州见他样子,竟是劝起他来,“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好。他离我越远,就越不用为我牵连,更不用因我困扰,离去的时候也就无所执念,总要好过一些。”

只是往后三世,偏偏大都相伴。

黄少天第八次转世,喻文州在岭南寻到他。蓝溪阁是人间剑宗之首,黄少天那年六岁,在山上习剑,十年后得了出山的允准。他下山时总是要过来醉生楼坐一阵子,恰逢山中闹鬼时李轩找到了这里来,一眼见了他分明想揍,又被他无辜的一双眼盯得没了脾气,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如今肉体凡胎的,不和他一般见识了。

黄少天也不知道这人犯的什么毛病,好像自己欠了他钱一般。不过他素来大人有大量,懒得和他计较,背着剑高高兴兴地和他一起抓鬼去了。

第九世喻文州到得及时,虎口里将人夺了出来,就将醉生楼落在了大漠。西北长烟落日,虽不如江南蜀中鱼米富饶,可胜在开阔二字,养得黄少天心怀更是坦荡赤诚,毕生磊落。

可惜王杰希一日在天上,喻文州就一日不能放心,断不会真信了什么安平无事。果然,琼楼中的替身瞒不得天界的司法仙君,王杰希强闯花苑外的剑阵时,恰是黄少天第十世转生时。喻文州只顾得一边,想着回去也打不过王杰希,说不得被他拿住再下不得人界,便由着王杰希去了,左右以那人的行事定是要亲自下来看看,不至于直接上报天帝的。

事实上他还是想少了,琼楼花苑外的剑阵他本以为是昔年黄少天酒后兴起布着玩儿的,可王杰希重伤落入人界,惹出了之后一连串的牵扯,喻文州才叹着气承认,世事因果皆有循环,一个旧日的剑阵被破而已,却叫王杰希落入人界遇上了方士谦,肖时钦送他去天界又找到了戴妍琦,张佳乐偷了天雷引,王杰希不得不再次下界,可他来到醉生楼时,却连黄少天为何要打他都不记得了。

故人还是那些故人,饶是肖时钦和孙哲平见了黄少天也难说没有李轩当年的心情,可拔剑之人在人间已历十世,虽仍旧眸光熠熠如星,却少不得滚落了满身尘土,连冰雨都不曾握在手中,又哪里还有昔日无上剑仙的影子。谁又能再和他计较什么。

 

“十一世呢?”黄少天不知他为何要在这时停下来,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眉眼也更弯了些,他便也跟着松了口气,“想到什么了?”

喻文州眼底有些笑意,“我在广陵找到他,那天他刚好成亲。”

“……”那你笑什么!

喻文州也不知自己笑什么,偏就说到这一世时他心中竟有些轻松似的,“我只在当日送了十八坛酒去,并未同他见面。他这一世家中清贫,却少受人帮衬,一生入仕为官,留了不少功绩,只从不流连酒肆。我在醉生楼前日日得见他的车驾,但终是过门不入,未曾相识。”

黄少天简直不能理解他怎么想的,只无力摆摆手,“十二世呢。”

“他家中清贫,父母养不活他,我便将他买了回来。”喻文州道。

“买了回来?”黄少天惊了,“你这……”

“情形倒是与在长安时相似许多,常年相处他与我也动了心思,我便想着再求一世相伴,我陪他终老也好。”喻文州语气怅然,平添不少失落,“直到他离开我,我才发现我错了。”

“怎么错了?”

“我不该想成和在长安时一样。”喻文州轻声道,“其实都不一样的。”

“他不能接受你的身份?还是怀疑你心里有别人?”黄少天想了想,也无非就是这两个理由,可真要解释也不是一时解释得出来,但真要因此心中有芥蒂也不是不能理解,若两边无奈,倒是只能分开了。

“后来他就走了。”喻文州道,“我们再未见过,直到他离世,我去敛了他的尸骨。”

黄少天也叹了口气,“那十三世呢,你说你找了他十三世,这该是最后一世了。”

喻文州难得说出句好话,“这一世倒是安稳,没生出什么波澜,我守了他五十多年。”

“他娶你了吗。”黄少天很是执念这个。

喻文州被他逗笑,但也只轻轻提了下嘴角,旋即便是摇头,“他是个痴儿,脑子有些不大好使,眼睛也看不见,哪里懂得这些。”

“……”能不能好了这还,黄少天心里堵得水泄不通,忽然又抬起头来,“可为什么是十三世,还是说……现在是第十三世?”

“这是第十四世。”喻文州不想他问下去,直接说道,“我没有再去找他。”

黄少天有些惊讶,本想问问他这是为何,可又生怕他说出些再无心力的话来,这世世轮回何时能有尽头,他若能就此放下,也未必不是好的抉择。

 

喻文州终于端起那盏醉生酒,眼神温和地看着黄少天,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黄少天终是被他看得不大自在,端起那盏酒喝了,喻文州这才收回目光,也一饮而毕。

酒入热肠,冷冽得透体冰凉,灵魂都跟着颤了两下。

黄少天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蹙起眉来。

喻文州笑了笑,“不怎么好喝吧。”

鼎鼎大名的醉生,多少人竞相征求,备着自己一生跌宕倾诉也要慕名而来换得的这盏酒,竟就是这样的味道么。

“因为这根本就不是酒。”

黄少天眉头紧蹙,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喻文州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却似是把他从躯壳到魂灵看了个透彻似的。

黄少天有些不自在,避开他的目光,问了个他听到一小半便有些在意的事情,“酒的事情我只管喝不管怎么酿,但有一事我不明白。既然你说人有生死轮回,那便必然有因果循环,他为恶为仁是得是失终有天定,你说的那些轮回中更不乏征战沙场的杀伐之事,又如何会次次都能投了人胎,没生成个猪狗牛羊花木草植?”

黄少天能想到这一点,喻文州也有些没料到,但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过是有所猜测,自然也不会无端拿出来一个定论,“你既已说了因果轮回,自然便是有因有果的。”

不想黄少天再问下去,喻文州便继续道,“少天今日前来,并不是听我讲故事的,只是这故事讲完,就不知道你原本打算问的事情,原本打算说的话,还要不要说出口了。”

 

黄少天听后果然不再追问前言,只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冰雨横在桌上,“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是我的剑吗。”

“是。”喻文州点点头。

黄少天的拳头倏地握紧,看向喻文州的眼神深不可探,“那……这是他的剑吗。”

喻文州没有说话。

好不容易问出了口,黄少天心里空荡荡的塌得一片废墟狼藉,喻文州却不说话了。他有些烦躁,急不可耐地催促,“说话啊。”

喻文州波澜不惊地看着他,语气清淡,“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少天先好好睡一觉,等明日醒了我再告诉你。”

谁说他要睡觉了?黄少天莫名其妙,聊着聊着这是打算避而不答赶他回去休息了?那十三世的事情他一无所知,纵然有所怀疑,暂不论这第十四世喻文州为何没有继续找,可即便他拿出勇气要来谈,喻文州也得愿意说才是。真不想说就算了,当他多想要追问似的。

黄少天心下也是一团乱,所有事情皆一知半解,真相却偏偏在眼前连成画卷呼之欲出,他想问喻文州最后一遍,若还不肯说,便再不来惹人厌了。心中稍一思虑,整个人却猛地一阵恍惚,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稍微回了些神却发现手脚都没了力气,困倦如同潮水涌上,片刻间将他灭了顶。

黄少天难以置信的看向对面的人,又看向面前那两盏空荡荡的酒碗。

喻!文!州!

他一副肝肠纠结得百转千回才下了天大的决心想要问清一切,千里迢迢揣着一颗真心回来听他讲故事,两盏醉生都摆出来了,从不开口的人好容易开了口,再怎么令他心惊目眩神魂震荡的真相他都做好了准备要面对!要和他一起面对!

可这一切,就换了他又一碗假酒?!

 

五、

并非假酒,只是掺了东西罢了。

喻文州无声地看着黄少天眼里灼灼燃烧的愤怒,可再滔天的火都被一碗酒乖乖地压了回去,终归是凡胎肉体,再怎么拼了命的坚持也还是渐渐失了意识,老老实实地睡了过去。

喻文州这才走过去将人抱了起来,穿过门进了后院,径自向暗室走去。卢瀚文还在后院,见了这情况也不知如何,有些担忧又不愿打扰,想着要么自己今晚就先回去吧,却听屋内喻文州叫了他一声。

小孩儿连忙跑进屋去,暗室没有阖门,黄少天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眉目平和地敛去了全部的锋芒,床头起了两炉香,喻文州将往生匣打开,幽蓝的魂火泛着冷意蜷在匣中,他仰头灌下一大口醉生酒,一缕同样的魂火从他心口处缓缓飘出,与那一大团魂火合到一处,屋子里倏地又冷了几分,喻文州眼底一片幽深,心口也空荡荡的。

片刻之后,他回身站在那扇壁柜前将上面的十三坛酒一个一个地取了下来掀开黄封,捧起酒坛仰头便喝。一坛接着一坛,十三世离合悲欢,七百年人世飘荡,清冽酒液混着说不尽的往事前尘,被他一坛坛灌下腹中。有冰凉的液体顺着他削瘦的下颌滑落,白衣还沾着日间的泥土,卢瀚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看他从未有过的狼狈,从未有过的疯狂,亦是从未有过的寥落。

直到最后一坛酒也被喝得精光,喻文州才将酒坛不轻不重地撂在案上,他唇上一片水光,连眸底都染着酒气。眼角有些发红,竟让人一时不知方才顺着他下颌滑落的究竟是什么。

片刻之后,他将往生匣拿到黄少天床头,搁在那两炉香中间,又在床榻四角燃起了四盏青黑色的灯,静静地看了黄少天一会儿,才将卢瀚文叫到跟前蹲下身嘱咐,“你看着他,香炉燃尽之前,别让那四盏灯熄灭。”

卢瀚文看出事情严重,老老实实地点了头,又不放心地盯着他,“大人要去哪里?”

喻文州没有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便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

 

冥河之上,一叶孤舟分水而来,七十二道无上剑气遇之安然不动,反倒有些难言的温和。河的尽头,叶修负手而立,显然已等他良久。

喻文州缓步上岸,走到叶修面前,“有劳了。”

“只是带路而已。”叶修摇了摇头,“归魂墟炼鬼成灰,冥界之人入之不得,我不能一同前往,也无法派人助你。”

“不必。”喻文州本也并未打算要人相助,只淡淡道,“我自己去。”

两人一路无言,沿着冥河不断往前,终至忘川逆流之处,叶修停下脚步指了指水底,“一直向下,沉到底便是了。”

“多谢你。”喻文州突然道。

叶修被他说得有些莫名,先前便已说过有劳了,带了一段路而已,哪里用得着又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来谢,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我不是谢这个。”喻文州轻声说道。

叶修抬眸,“那你这没头没尾的,谢从何来。”

喻文州转身看他,“谢这十三世轮回,少天世世为人。”

叶修眸中浮着的光瞬间寂灭,他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喻文州,好半天才摇头叹道,“他舍仙身弃天道,一剑定三界,种种前尘皆作别了,七十二道剑气却护我冥界千年安然。我不过是动了些手脚,叫他做了十三世的凡人,又如何担得起你这一个谢字。”

何况,他做的其实远远不止这些……

喻文州没有与叶修争辩这个。其实早在黄少天第三世轮回时他便已经有所怀疑,纵然他第二世只是个军前小卒,可征战杀伐到底是无端的杀孽,万万没有再世为人的道理。本已做好千年万年轮回等他数世为人,好再去酿那十三坛酒,可哪里料到七百年的时间便已然成了。

若非叶修插手,只怕他还要在人间飘零不知多久,往生匣一只仅堪千年,天界又多是非,他满心冰冷再无半分温暖心肠,届时又要横生多少枝节,逢着多少变故,受着多少煎熬。

如此大恩,哪里是区区一个谢字能言的。

“当真要去么。”叶修突然问,“想好了?”

“没想到冥王大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喻文州忍不住发笑,“十三坛枯荣都已喝完了,还要再问这个么。”

“那什么。”叶修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要么你刚刚那个谢字我还是接着吧。”

喻文州倒是奇了,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叶修淡淡开口,“就当是你欠我个人情,来日我去醉生楼找你讨酒喝。”

喻文州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转身便入了水。漆黑河面上起了一层波澜,转眼便已平复,白衣一闪,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醉生楼中,静室无风,卢瀚文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几盏灯,好端端燃着的灯火竟猛地跳动起来,越闪越厉害,好像受了狂风吹袭,马上就要灭了去。

卢瀚文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用手去拢,护了好半天也没见什么效果,这盏护住了另一盏又开始跳,那团放在往生匣里的魂火也无声地颤抖起来,隐隐有再要裂开的趋势。

小孩慌了神,灵力四散而出想要镇住那几盏灯,初时见了些效果,可没过一会儿灯火又愈发厉害地跳动起来,屋子里一片灯影纷乱,卢瀚文灵力呼啸涌出,不一会儿已然力竭,生生呕了口血出来。

正这时,一只手突然落在了自己肩膀上。他大为惊诧想要回头,却觉得一股浩荡灵力涌入体内,整个气海都跟着澎湃起来,不一会儿,榻上的四盏灯都不再闪烁,无声无息地继续燃着,再看喻文州点的那两炉香,才只燃了短短一截。

卢瀚文深吸一口气,落在他肩膀上的手也收了回去,他大喜回头想要道谢,却见身后人一身青衫神色冷淡,不正是前世里来过楼中还和喻文州起了冲突甚至最后交了手的那位上仙吗!他那次走的时候说什么来着,说下次来的时候要把喻文州抓回去?

卢瀚文登时把要感谢的话全都咽了回去,跳下床来张开双臂拦在那人身旁,大有一副你敢过来就先把我打死的架势。

王杰希看了看他,转身走到壁柜旁的桌前,拽了张椅子坐下了。

只眸光清冷地看着榻上的黄少天,一句话也没有说。

 

屋里三人或醒或睡,却都安然无声,一室寂静之中只有那两炉香在缓慢地燃烧,卢瀚文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才觉出些异样来。随着那两炉香不断燃烧,往生匣里的那团魂火似乎在不断地缩小,先前还是如他头颅大的一团呢,现在已然小了一大圈。

这是……回到他身体里了吗?

可是那是仙魂啊!这个黄少天凡胎肉体,如何能容得?

转个身本想去问王杰希,可对视一眼便灰溜溜地又转了回来。卢瀚文觉得自己有点怂,可是那个人看起来也有点凶,万一给自己也抓走了可怎么办。

王杰希:“……”

那小孩看他怎么和见鬼了一样。

三个人继续保持着一室的沉寂,直到两日之后,那两炉香终于一点不剩地燃尽,而往生匣里的魂火也尽数不见,只剩了空荡荡黑漆漆的一个匣子,再无半分灵力流转。

卢瀚文有些担忧,却也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看王杰希,却只见到青衫一角从眼前闪过,那人已然不见了踪影。

再回过头来,黄少天正缓缓睁开双眼。

 

六、

黄少天一直在做梦。可那也不是梦,他心中明白,意识陷在一片虚妄之中,浑身上下都不得动,手脚冰凉可心口热得快要着火,只有大片大片的记忆呼啸着灌进脑海,连着那些前尘过往中的故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向他走来。

南天门外抢来了半坛酒,结识了琼楼中的酿酒小仙,从此花苑之中处处留下冰雨的剑气,连着不远处清寂的广寒宫也跟着热闹了些许。

无上剑仙卸下银甲收起锋芒的时候,话多嘴甜也便罢了,一笑还弯着双亮晶晶的眸子,好像人界那十七八岁的漂亮少年,叫人见了就想问问成没成亲,好把自家的姑娘赶紧许配过去。可他那副样子,倒是从来不在喻文州面前摆出来。

“又不开心了?”不打招呼便进来喝酒,倒是比自己还先回来,喻文州有些发笑,真不知道这是谁的住处,感情是把他这里当成人间买醉的酒楼了。

“你上次说人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黄少天晃晃酒坛,“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话通透,可天上的人想来是听不懂的。”

“借酒浇愁也终是要醒的,醒了自然要更愁。”喻文州将他身旁的空坛收走,又拎了几个新的过来,“你也喝不醉,何必总要来喝。”

“我喜欢你这儿。”黄少天低声道,仰头灌了一口,又添了两个字,“清净。”

“天帝又说什么了。”一早去了云霄殿,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黄少天听他问完,突然笑了笑,眸光有些寥落。喻文州也没有追问,坐在一旁等着,好半天黄少天才开口,“要我下界伐冥。”

喻文州眉头微蹙,还没等说什么,黄少天又开口道,“冥界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天帝派下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照往常来说冥界必然生乱,可这次却安稳得很,不仅重整了冥府,还设了四大护法,皆非等闲之辈。这个冥王,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啊。”

就算如此,无上剑仙以剑成大道,冰雨一出三界震荡,昔日一人九下冥府,荡平十八大地狱毫发未损,如今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不是怕了,那便是倦了。

“你不想征战了。”喻文州几乎算不上是疑问的语气。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黄少天仰面躺着,慢悠悠说道,“冥界看着势弱,却越来越安稳,摆明了不想合作,帝君恐怕不能如愿了。”

“帝君就这么想让三界归天么。”喻文州淡淡道。

黄少天眼珠转了转,摸着鼻子笑了一声,“这倒也未必。”

什么意思。喻文州没听懂,皱眉看他。

“猜的,随便说说。”黄少天却不再说了,站起身来摆摆手,“我走了,回来再找你喝酒。”

 

一去又是数月,天界是个清冷的地方,琼楼偏僻,更要比他处清寂几分,喻文州除了酿酒也没什么旁的事情,顶多是到广寒宫同楚云秀坐上一会儿,可广寒宫还不比他这里,三千桂树花落如雨,摇动的都是寂寞。

偶尔有消息传上来。今天是无上剑仙初战便是大胜,势如破竹不可阻挡,冰雨剑下哪里有冥界那些腌臜东西的活路;明个又变成了冥界四大守护被又被斩杀了一个,用不了多久那冥王的头颅也要被砍下来,三界早晚要归天的。

年复一年,这已然是黄少天第六次下界入冥了,可他说回头来找自己喝酒的话竟是忘了一般,再也不曾扰过这琼楼的清净。

喻文州拎着坛酒晃了晃,还是不成,于是哪里挖出来的又埋回了哪里去。

“怎么了,还没酿好么?”身后突然有人问。

喻文州连忙站起身来,却腿一软踉跄了一步,黄少天也没过来扶,反而站在那儿笑道,“是我想错了?难不成竟是一个人蹲在这里喝酒,不知不觉喝醉了么。”

喻文州想,他是醉了,南天门一见中邪一般喝了那口酒,从此就再没有醒过。

不仅没有醒,还把那小半坛酒当成宝贝般小心翼翼地封了起来。

半坛清液藏剑气,一醉梦醒断霜魂。霜魂酒何其难得,即便对于他而言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并非说酿就能酿成的。这酒能暖仙人已冷之心,能活仙人已僵之体,思来想去,能有如此机缘,大抵还是因为南天门外黄少天喝了一口。

那个人的心,是暖的。

他有些怅然,自己留着这小半坛酒,究竟是在未雨绸缪,还是怕有朝一日追悔莫及。

“还要去么。”喻文州问。

黄少天笑意淡了些,蹲下身拍了拍喻文州素白衣角沾着的一点泥,又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在手心里,“要去,我这便要走了,来和你告个别。”

喻文州点点头,“保重。”

黄少天指了指他身后,“这坛酒,不要动,等我回来再喝。”

喻文州神色未变,却有些心惊,抬眼去看黄少天的眼底,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光。那光里没有呼啸的剑气,没有辟天的锋芒,只映出了一个他的身影,孤零零的,好似千年。

 

黄少天这一走,便再没有回来。

之后便是三界皆惊的一场倒戈与骤变,无上剑仙昔日九入冥府,穿火海踏冥河,荡平十八大地狱,如今又六下冥界,斩尽冥王叶修羽翼,只待这第七次,便能将冥王的胸膛也刺穿,三界从此归一,再无人可以撼动天帝的尊严。

黄少天却在这时向前迈了一步,提剑转过身来。

冰雨剑调转方向,公然指向了九天之上。

无上剑仙灭尽冥界四大护法,与冥王叶修纠缠百余年,大小数十战之后,竟然站到了他的身旁,从此与天为敌。

七十二道剑气道道劈沧海裂山河,在天冥之间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他向身后看了一眼,冥河之水无声流淌,人间众生碌碌,依旧在万丈红尘中沉浮颠沛。

上下何考?阴阳何化?天极何加?列星安陈?九天安放?日月安属?洪渊何填?沧海何衍?八荒安错?生有何忧!死亦何惧!何欢何虑!此命何辜!

黄少天沉默转身,踏着冥水穿过剑气,卸甲弃剑,一步步踏上云端。

南天门啊,想来是最后一次了。

如此狂悖之事,是否引得天帝震怒暂且不说,单单是天规便已然不容。五道天雷盘桓欲发,天幕一片昏沉,黄少天素衣单薄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何须认罪,便再不曾开口。天帝亲出云霄殿,似乎想同他说些什么,却被他缓缓摇头制止。

这是他的选择,与任何人都并无关联。

天柱纵倾,这一身孑然终归九曲不折。

他偏笑了笑,转头去看天门尽处,正对上了喻文州的眸。

那一眼,将喻文州的脚跟生生钉在了原地。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看清了那坛酒,却只沉默地帮自己拂去了衣角的泥土,一个字都没有提。那么此时此刻,他是要把自己推开了吗。

喻文州站在那里愣愣地想,原来他那日真的是来告别的。

五道天雷接连轰下,连着爱恨情仇前尘往事尽成了云烟,喻文州这才找回自己僵硬多时的手脚,发了疯一般地往回跑。就算留不住你的魂魄,我也要保住你的心,保住你的心温热如初,之后我一点点去寻你的魂魄便是,哪怕千年万年,永生永世,那又如何!

一路穿过高楼冷殿,过了琼楼奔向花苑,却在那棵埋酒的树前被一柄剑拦下了去路。

那是冰雨。那竟然是冰雨。

喻文州手脚冰凉,不顾一切地想要破开冰雨的阻拦,冲到树底下挖出那坛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酿成的霜魂,冰雨剑却毫不顾情,见他攻势凶猛,也如破竹般刺向喻文州。剑锋凌厉刺穿了单薄的身体,青衣染了血,探向酒坛的手也不再挣扎,喻文州低头看了看泛着涔涔冷光的冰雨剑,脚步踉跄地走到花苑边缘,一脚踏入云隙,一人一剑双双跌了下去。

也罢,也罢。你既不愿,也便罢了。

他认命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经被张佳乐救回百花谷中,冰雨剑不知所踪,张佳乐说,他已经睡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仙魂四散,人魂聚形,一颗心也未能保全,那么那个人……也该转世了吧。

“这是要走了吗,打算回天上?”张佳乐问。

喻文州摇了摇头,“去人间。”

“去人间做什么?”张佳乐有些惊讶。

喻文州心口一片冰凉,曾经找回的那点暖意已然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面色苍白地转过身去来,百花谷亘于天人两界之中,隔着百世清冷万古繁华,喻文州就站在这儿,眸光平静地看着一片天地广远,而后轻轻说道,“去人间,开一座醉生楼。”

 

七、

前尘往事呼啸闯进黄少天的脑海,七百年人世飘荡,十三世轮回起伏,那一次又一次落在人间的醉生楼,还有楼内那双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多少众生百态的聚散离合找齐了这一团仙魂,喻文州是累了,还是倦了,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决断已然暗自落定,所以终于停住了寻找的步伐。

直到那一日,黄少天推开了醉生楼的大门。

喻文州将山呼海啸的翻腾情绪不动声色压回心底,任凭那些往事迎面扑来冷冽如风将自己穿了个肝肠寸断,只看着他静静说道,“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

 

黄少天闭了闭双眼,将翻滚的情绪也尽数藏起,在榻上坐起身来。

卢瀚文飞快地倒了碗水递了过来,黄少天一口气喝完,还是觉得嗓子哑得厉害,却摇摇头将又要去倒水的卢瀚文拉住,轻声问道,“他呢。”

“不知道,掌柜的没说。”小孩儿想了想,把喻文州交待给他的事情,还有中间那个不讲理的青衣人突然过来却帮了他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

黄少天点点头,“我知道了,去休息吧,谢谢你了。”

卢瀚文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原来虽然自己看着小,却总把黄少天当成小鬼,可这一下黄少天醒过来,反而自己看着更像小孩儿了。

他想不太懂,但只担忧喻文州,“那掌柜的……”

黄少天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去找他。”

他走出门去,将那柄剑锋凌厉却华光内敛的剑握在手中,那剑便泛起幽蓝冷光来。

 

黄少天奔着冥府就去了。

无上剑仙前前后后十余次入冥,踏冥水步履从容得仿佛走在回家的路上,叶修远远看着人来,冥河上空的剑气呼啸争鸣,惊得过往魂鬼皆骇而却步,正怕一不小心就落了个魂飞魄散。七百年人世飘荡,原来真有再见冰雨锋芒的时日啊。

黄少天走到叶修身边停住脚步,“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他倒是不客气。叶修笑了一声,上下打量他,“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就算往生匣能聚仙魂,他用我剑气酿醉生酒,把我的魂魄全数找了回来,可这一世我仍是凡人。”黄少天毫不赘言,直截了当问道,“如何就又成了仙身?”

“我不知道。”叶修摇头,淡淡瞥了黄少天一眼,“想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七百年人世浮沉也便罢了,如今却还要行此逆天之事,和你倒是一样。”

“那是我乐意。”黄少天硬邦邦道。

叶修笑他,“那你焉知喻文州就不乐意。”

“你别和我扯那些没用的。”黄少天面色冷淡,眸底一片冰凉,周身气势忽起时冥河上七十二道剑气也一同森然凌厉起来,他冷冷说道,“叶修,昔日荡平冥府十八大地狱是我,六下冥界斩你四大护法也是我,亲手布下冥河之上七十二道剑气助你与天为敌的还是我。今时今日,纵然我境遇大变,你也早已今非昔比,但我也未必就不能提剑回来,杀这冥府一个万鬼同哭,而后抓你去见天帝。”

叶修头疼摆手,“好好好,你厉害。”这都什么脾气,他才不想和黄少天打架,更不想去见那什么天帝。

“喻文州去了哪里。”黄少天问。

“归魂墟。”

黄少天蹙眉,并没有听说过,“什么地方?”

“不知道。”叶修摇头,见黄少天面色又要变,连忙补了一句,“我真不知道,你能不能不一副随时拔剑砍人的样子。”

黄少天深吸一口气,“怎么去。”

叶修若再敢说不知道,他就砍死他。

冥王大人额头青筋乱跳。他自然不是怕黄少天,只是这人眼下暴怒,想也知心急如焚,他才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可带了路又如何,喻文州跳下忘川再没有出来,黄少天醒了过来,难道要再跳一次么。

然而他这个念头还未落下,黄少天已经纵身跳了进去。

冥王叹了口气,干脆在河边坐了下来,眸光悠悠远望,不知落向了人间何处,又或许是隔着茫茫人世,沿着天井而上,对上了哪个天人的眼眸。

 

广寒宫上,楚云秀坐在沉霜树下出神,手底一张琴落了好些花,左右她也不弹,便也不去拂了。她魂火灭尽仙魂离体,将广寒宫炼成巨大的一方山河碑,之后便将沉霜树上的广寒枝折断了,总归那人也是出不了这月宫的。

可时日已久,这棵沉霜树却像是死去了一般,风过不动,月照无影,又哪里看得出锁了一个人数千年。

“为何不弹琴了。”有人在身后出声。

楚云秀一愣,转身便看见沉霜树下站着一人,眉目桀骜如往,却两眼清冷眸光,冻住了满身戾气。她笑了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打算出来了。”

“我来听你弹琴。”唐昊坐在树下。

楚云秀却摇头,“我早便不弹这琴了。”

“哦。”唐昊神色冷漠地看着她,见她也不打算说什么别的了,便又起身,“那我回去了。”

楚云秀觉得有点好笑,先前忧虑竟被扫去了大半,便真的笑了出来。

唐昊一脸难以置信,都过去三千多年了,这个女人怎么还这么莫名其妙?

见他没走,楚云秀便坐回原处,“若你愿意回答,我有个问题想问问。”

“什么。”唐昊顿住脚步。

“你从冥界而生,可知归魂墟是什么去处。”楚云秀问。

唐昊闻言眉头紧蹙,又走了回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冥王叶修也说了,归魂墟炼鬼成灰,冥府之人断不能入,本以为唐昊也不会知道,如此一答,竟像是知道似的。

“弹琴的那个人。”楚云秀指了指琴,“他去了那里。”

唐昊在她身旁坐下,“那他回不来了。”

楚云秀,“……”

见她脸色稍变,唐昊自觉说错了话,又觉得自己说的也是事实,那本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叫他安慰楚云秀那是不可能的,顶多解释两句到头了。

“你可知归魂墟为何能炼鬼成灰,我又为何知道。”唐昊硬邦邦说道,“因为那里是焚心火的源头,我就是从那里生出来的。”

楚云秀骤然抬头,眉头紧蹙地看向他。

唐昊语气冷漠,“你说那人莫说是冥界中人,便是天界上仙,哪怕是如今的你,一日不拿回琉璃心,你也是有去无回。只可惜,这颗心就算还给你,你如今也出不了这广寒宫,那个人也别想回来了。”

“何况。”唐昊突然笑了一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楚云秀本就忧心喻文州,心里压了千斤重的一块石头,她自然也知道如今已出不得广寒宫,况且琉璃心神火已熄,纵然拿来也是无用。唐昊这番话让喻文州有去无回的结局已然落定,可他偏偏还要挑衅这么一句,性格恶劣得实在是和初见时有过之无不及。

她在这月宫清冷多年,天界岁月悠长,可也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只道是个喜欢清静的仙子。喜欢清寂?那是不得不清寂罢了,上古鸾鸟自火而生,能与日争辉,从来就不是什么清冷的性子。

唐昊这一挑衅,本就神思烦乱的楚云秀更是心头火起,一拳砸了过去,“沉霜树里待了三千多年,忘了挨打是什么滋味了是吧?”

唐昊:“……”她还知道三千多年了?这女人的个性怎么还是这么不可理喻!

楚云秀烦得慌,见他面色阴沉似乎还想说话便又冷声道,“别烦我,再多嘴还揍你。”

唐昊面色铁青,指了指身后,“有人来了。”

楚云秀回过头去,就见孙哲平正站在不远处的桂下,手里拎着两坛酒,一脸难以名状的神情看着这边。

原来广寒宫清冷孤傲的嫦娥仙子,私底下是这样的性情吗……?

楚云秀倒也不是很在乎,站起身来迎他进来,“谷主见笑了。”

见楚云秀带了人进来,似乎是要叙话,唐昊懒得关心,便往沉霜树那边走去,却也未曾回到树中,只靠着那树坐下了。

“我来之前回过冥界,黄少天已经醒了过来,一路过了冥河去归魂墟了。”孙哲平坐下后便说了这么一句。

楚云秀当即大惊,“我方才已然问过,那归魂墟是焚心火之源,纵使仙人之心亦能焚成飞灰,他就这么进去了,喻文州不是白救他回来?”

“他不怕这个。”孙哲平摇了摇头,“喻文州只在酿酒这事上独成大道,能想出的法子自然也都和酒有关。我这些时日在百花谷中遍寻神卷仙籍,终于知道喻文州为何世世去守黄少天,又是如何将他仙身重塑的。”

“仙子可曾听过枯荣?”孙哲平问。

“不曾。”楚云秀蹙眉。

“那是禁术,逆天改命,绝非这天道所容。”孙哲平神色复杂,“仙人转世虽入轮回,但若生为人,前十三世皆有仙骨伴之而生,若有造化依旧有成仙之道。仙骨经凡火不焚,但若那人死,用不了一日便会消失,十三世之后也再不得寻。”

“枯荣,是一种酒。”孙哲平缓缓说道,“是拿那些仙骨酿成的酒,一世一坛,十三坛缺一不可。需得以一仙人之躯饮下后自投于焚心火,焚心成烬、魂飞魄散,仙骨却能经火长存,经炼骨灯回到灯下仙魂所在之处,这魂魄的主人便能再成仙身,从此神魔无惧。”

孙哲平抬眸看了楚云秀一眼,“简单来说,就是一枯一荣,以身替之。”

“那喻文州……”

“黄少天既然已经醒来,便证明枯荣之术已成。喻文州,自然早已魂飞魄散,无论如何都寻不回来了。”孙哲平摇了摇头,将带来的两坛酒递给楚云秀,“前些时日我去了趟醉生楼,这是他叫我拿给你的。”

“慢些喝吧。”沉默片刻后他又轻声说了一句,“人间再无醉生楼了。”

 

八、

黄少天一入了归魂墟便知不好,怨不得要叫这种名字,还说什么炼鬼成灰,这里分明就是一片焚心火海,仙人心都能焚得干干净净,哪里还用说几只鬼了。

数千年前焚心火生初代冥王,冥界才第一次脱离天界的掌控,直到上神鸾鸟七入冥府才将焚心火熄灭,后来才有他九入冥府荡平十八大地狱重新将冥界收归天界之事。可琉璃心早已易主,沉霜树也被移入了广寒宫,他又哪里能料到,冥界之中、冥河尽头的忘川之下,竟是一片焚心火海。

也罢。喻文州若真葬送在这火海中,他这一身共赴又有何不可?

可片刻过后黄少天便发现事实并不如同他所料一般。白衣一角在火海之中烈烈翻腾,竟丝毫不燃,他皱眉看向自己,这副身子在焚心火海之中来如自如分毫不惧,这哪里是普通的仙身。喻文州,你到底做了什么啊……

他心下顿时忧虑更深,大步向火海深处走去。

那人实在是太好找了。

万朵红莲盛放的白蕊,炼狱火海缀着的一轮明月,端方如竹,温良如玉。

喻文州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烈火焚身不动分毫,天地众生都已千帆过尽。

黄少天有些难以置信地走过去,将他拥入怀中,可触手的一瞬间他便立刻觉出不对来。在这样烈焰翻腾的火海之中,这个人的身体凉得像是月下的寒冰,触手一片彻骨的冰冷,浑身上下无半点温热柔软之处,说他温良如玉,竟真的像一块玉般……

黄少天眉头紧皱,哪里敢轻举妄动,一时间竟抱着他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这时,烈火灼烧之下,那副如玉的身子嗡地一声,自眉心裂开了一道缝隙。

随着这道缝隙而来的是摧枯拉朽的崩裂,细小的纹路迅速开裂,飞快地自眉心蜿蜒向下,一路四分五裂爬往全身各处,眼见着就要越裂越多。黄少天心头大惊,再顾不上任何,冰雨剑起如虹,凝万千迭浪呼啸涌出,剑气扫荡卷起奔腾烈焰,斩向无尽虚空之中。

 

叶修盘腿坐在冥河之畔,骤然挣开了双眼。纵然尚有千里之遥,地底的震动也清晰地传了上来,冥河之水骤然翻滚,紧接着虚空之中无端破开数十个缺口,地火呼啸涌出,向他迎面扑来。

是焚心火。

他顿感大意不得,唤出冥王令召在位护法速归,而后全身灵力呼啸而出,张开结界拦在破口之处,与焚心火正面相撞,一时间山摇地动,万鬼皆惊。

孙哲平杯酒未尽骤然起身,“冥王相召,先行一步。”人已然消失在了广寒宫之中。

方锐、林敬言、李轩三人也迅速赶来,不等问何事发生,已然见到叶修所在之处是何等境况,连忙上前一同补救。可那无端出现的破口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伴着烈焰呼啸而来的还有森冷幽蓝的剑光,在一片漆黑的弱水之上划出惨淡的光痕。

“黄少天。”叶修咬牙。

所有的破口最后连成一个能容人的大洞,一个人影从中跃出,身后跟着的是无边火海中翻腾的热浪,俨然有吞灭整个冥府的架势。

黄少天将喻文州放在河畔,执剑飞身而上,冰雨剑光如久夜之冰刮骨而过,能冻结人的神魂,亦能冻结无边的烈火。剑定天下十三剑奔腾而出,一剑势更胜一剑,涌向破开的洞口,卷过蔓延在冥河之上的火焰,逆着弱水而上,击出千堆雪浪,生生将烈焰冻在了河底,一直蔓延到忘川逆流之处,聚成一道雪崖。

叶修收势平息,眸底深得有些骇人。

黄少天撤剑转身,直奔喻文州而去,“过来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几人不动声色地无声交流一番,纷纷凑上前去,方锐来得最快,低头一看不禁大惊,“老林,你快看,这是不是……”

林敬言听他一叫立刻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急道,“别碰他!”

黄少天面色十分难看,转头看向林敬言。后者蹲下身去仔细查探喻文州身上的裂痕,前前后后看了半天才解释道,“他肉身已毁,将自己的魂魄锁进了炼心傀,暂时当做替身。炼心傀虽经火不焚,但也只能顶替仙身三月,焚心火又非凡火,一旦这些裂痕继续扩张,炼心傀完全碎裂,他的魂魄便再无处容身,只得散去。”

“你给他这东西不是让他用在……”方锐看了看黄少天的脸色,没有把他的名字说出来,直接问道,“他怎么把自己锁到里面了?”

黄少天自然听懂了,初一闻炼心傀三个字只觉得心中一凛,此刻听来似是锁魂之物,但又不甚可靠,何况照方锐的意思那东西本来该用在自己身上,现下却用在了喻文州身上,不禁有些心急,“说清楚点。”

“这是我给他的。”林敬言道,“往生匣极为难得,但又不堪久用,若你魂魄聚齐自当归体,可凡胎肉体哪里容得了剑仙之魂。这炼心傀能将仙魂锁在凡体之内,在仙体重塑之前可保仙魂不散、凡体不损最多三月,但人也会僵硬玉化,脱离血肉之躯,无痛无感、非仙非鬼、不死不生。三月之后若仙体仍未重塑,炼心傀将崩溃碎裂,凡体随之而亡,若没有第二个往生匣聚灵,仙魂将再次散去。”

“我原本以为他是想等你仙魂聚齐、往生匣灵力耗尽时用在你身上,再求三月之机以图长远之计,寻找重塑你仙体的办法。”林敬言皱眉,显然不解,“哪里料想他竟然有法子重塑你的仙体,将这东西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有法解?”黄少天问。

“有是有,可他肉体已焚,纵然解了炼心傀玉化之症,也不过凡胎肉体,并不能容他仙魂。”林敬言为难,“一旦解开,且不说是否会仙魂不保人入轮回,就算要解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能解,他如今既成了这个样子,又如何……”

“为何只有他一人能解?”黄少天打断他。

“炼心傀由月霜而成,之所以会将人玉化是因为月霜能冻结仙人之心,而这世上能解月霜之寒、令仙人之心回暖的,只有一种酒。我只知道那种酒换作霜魂,非机缘不可成,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若说这世上真有谁能够酿出霜魂,怕是第一个也要想喻仙君。”

“你说霜魂?”黄少天猛然蹙眉,难以置信地截过话头。只片刻思忖立即起身,却是看向孙哲平,“恳请谷主将他带回百花谷,昔日恩怨若未了断,待我回来一一清算便是,旧事与他无关,只求谷主好生安置他。”

孙哲平蹙眉,“你要去哪儿?”

旧日恩怨早已消散,自然不必再提,但眼下炼心傀之事一筹莫展,喻文州危在旦夕,黄少天在这时突然离开,是要去做什么。

“我见过霜魂,我去取酒。”黄少天转身便要走。

叶修一把拉住他,眉头紧皱,面色深沉,“你去何处取酒?”

黄少天神色平静地与他对视,淡淡说道,“天界。”

冰雨剑锋凛然,冥河上七十二道剑气铮然长鸣,不及黄少天眸光半分凌厉。

叶修犹记得,昔日他持冰雨踏冥河与天相抗落下这七十二道剑气,而后孤身走向万劫不复时,眼中亦是这样的光。

 

九、

花苑还是千年前的模样,连琼楼前那株绯月槐都未曾长高一寸,绯红繁茂的树冠顶却是一片冰冷的月白,像是广寒宫的月光闯进了一树烈火,彼此纠缠织出了一冠璀璨,而后相拥着就这样长眠了一般。喻文州出了事,留在这儿的替身自然也早已消失。

苑外的剑阵被破过,却似乎又被什么人照着原样布了回去,虽有些许不同,却威势不减,足以拒不速之客于外。雪棉和碧鸢开得遍地都是,只有伴着绯月槐而生的三秋萝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树下挖土的小铲都还在老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

黄少天蹲下身去拿那柄小花铲,非金非玉,人间最普通的铁器罢了,尽管被喻文州用仙酒浇过,久不打理也不怎么好用了。他蹲在那儿挖了好半天,终于在离地面不深的地方挖到了要找的东西。

玉坛冰封回雪笺,南天门外他喝过的半坛酒,还带着八月楠的香气。

早在一千年前他就知道,喻文州把它酿成了霜魂。

虽不知最初那人究竟是如何打算的,但黄少天心里很清楚,那五道天雷轰下将往事前尘一一了断时,喻文州是想用这坛酒保住他的心的。可且不说这小半坛酒能否救得回天雷轰下后几乎支离破碎的一副残躯,就算能将救得回来,彼时是何等境况,天帝虽不曾震怒,却显然并不期待这个结果,喻文州难道还要火上再浇把油,逆天而行来抢人吗?

于是黄少天一早便将冰雨剑留在了花苑之外,也果然挡住了喻文州走来的脚步。

可叹因果当真循环。不然千年后的今日他要到哪里去找这现成的霜魂。

苑门有风吹来,带进来些许清透的云气,黄少天抱着酒坛起身回头,便见花苑门口的碧鸢丛中有个青衫人倚门而立,像是等了许久。

是王杰希。

“多谢。”隔着千年是非恩怨,黄少天先开口。

王杰希没有承他这一声谢,只微不可察地叹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便打算往外走,好像来这一趟只是为了传上一句话。

“天帝有请。”他说。

黄少天凝神远望,隔着厚重云层和铺了一地的日晖,似乎看到了什么人冰冷的目光。

半晌沉默,他将手中的酒坛递给王杰希,后者没有立刻接,只挑眉看着他。

“天人交界,百花谷。”黄少天淡淡道,“有劳了。”

既是天帝有请,他当然得去见上一见。

 

云霄殿高居九天之上,清冷如寂千年一日,黄少天进门时殿中并无旁人。天帝玄裳如墨,负手立在殿中,背影俊挺如松。

黄少天依稀记得,酒仙殿琼楼下的赏月小亭中,他也是和这个人一同喝过酒的,好像人间立马仗剑的少年郎,有着为家国南征北战洒一腔热血的意气风发时。

人间都言君王志欲包举宇内,怀着的都是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又哪里知道真的有人差一步就真的要包举宇内、一统三界、六道臣服了。

差的那一步,是因为黄少天挡在了那里。

因为黄少天清楚得很,眼前这个人,他的野心从来都不在三界六道。

 

“千年弹指而过,剑仙风采如旧。”倒是对方先开了口,“吾心甚慰,可惜未备薄酒,不能与卿对月畅谈了。”

“拜见帝君。”黄少天略略低头。

“到底是生分了。”天帝摇了摇头,语气依旧不温不凉,听不出什么情绪,“千年前吾要剑仙下界伐冥,汝一去不回,流离人界十三世。如今剑仙魂归正位,若吾依旧要汝下界伐冥,卿又当如何。”

“一别千年,若帝君仍旧陷在执念之中不愿回头,那我即便魂归,想来也该早已无缘再见才是。依帝君昔日的性情,既然不能令冥王归天,那么就算自己堕入鬼道,弃了这天帝尊位,也定然是要随他而去的。”黄少天笑了笑,淡淡说道,“三界归天、六道臣服不过是给他人听的,说到底帝君只是想和兄长相伴罢了,这是人之常情,便是帝君也不能免俗。”

这话一出口,凛冽劲风迎面袭来,凌厉得能将人拦腰切断。

黄少天并未闪躲,那气劲贴着他的鬓发擦面而过,将殿中玉柱割开一道巨大的切口。黑衣帝君一甩衣袖,转身从殿上走了下来。如今殿中并无旁人,素不以真面示人的帝君难得卸了伪装,冷眸素目睨着黄少天,那不怒自威的清贵气势之下,落在黄少天视线中的,赫然是一张与冥王一模一样的面孔。

“你倒是敢说。”叶秋缓缓走近。

“三界六道本是殊途,强求同归只会适得其反,天井既通天冥两界,便要有阴阳对立、天地相衡,帝君与冥王亦是如此,虽同于天井而生,却一入天,一入冥,彼此遥相对立,方有三界相安。”黄少天道。

“不可强求。”叶秋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只问,“你与你那心上人,又算不算是强求?”

黄少天平静对视,寸步不让,“我与他从未对立,本就同道,何谈强求。”

“罢了。今时不同往日,三界早已稳固,吾便是想强求,只怕也有心无力。”叶秋不欲与他争辩,只淡淡说了一句便不再言。两人各自沉默,皆在心中有所盘算,片刻后叶秋突然开口,“千年前剑仙弃天而去究竟为何,旁人不知吾自知晓,此大智大仁,吾领情了。”

黄少天倒是有些惊讶,未料到他竟承认得这般坦荡,像是九天之上高傲的鹰低下了头,学会了妥协与让步,也敛去锋芒收了羽翼,变得深沉而淡漠起来。

这天上最不愿受天道所束缚的,一直都是天帝本人才对。

黄少天第七次伐冥时孤身远行一去不回,断然转身与天相抗,那是因为他知道,天帝一直很清楚他反对伐冥,莫说七次,就算是七十次也未必能将冥界收回于天。而时日渐多,冥界虽看似损失惨重,实则愈发稳固,终有能与天并立、遥遥相抗之时。若黄少天再不挥剑以成屏障、哪怕此身尽殒也要隔开天冥两界,那么这位天帝,就算弃了天帝尊位、毁了仙身仙魂,怕也是要纵身堕入鬼道的。

既不能收冥于天,那就以天入冥。他从来不在乎。

叶秋之所以与黄少天约好只遣他下界七次,并不是真的就指望黄少天在这七次就能将冥界收归于天,自然也不是打算七次之后就回心转意。而是接连七次针锋相对若也不能让兄长改变想法,那么他可以自己后退一步,逆了天道弃了仙身,随那人入冥。

这个念头从未对任何人言说,本该匿于深流无人知晓,可他还是停下了。

是黄少天七十二剑亘冥河,生生扼住了他的步伐。

叶秋缓缓叹了一口气,前尘往事如今都已落定,多说也是无益,“只是无论如何,剑仙都再不可逆天而行,若与天道相违,吾便是有心,也不能保你。”

当年不能,如今也不能。

“多谢帝君。”黄少天诚心道谢,自然也是领他的情,“我不欲行逆天之事,只想向天帝讨个东西罢了。”

“何物?”叶秋问。

“酒仙殿花苑中绯月槐。”黄少天直言,“我想以万年神木为他重塑仙身。”

“那本是喻文州所养,给你也是无妨。”叶秋点头,“只是即便给了你,你又如何能将神木炼成仙身。”

“我没有这个本事,但苏仙君在人界已过命劫,想来此世终结也当魂归正位了,霜魂酒饮下且得修养个百年呢,我不忙,就在这儿等着苏仙君,还请帝君莫烦。”黄少天笑得真诚。

“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叶秋一时语塞,却立刻心思一转说道,“不错,你既知苏仙君即将归位也好,吾亦有一事相求。”

“哪里用得着一个求字。”黄少天连忙道,“帝君有事只管说便是。”只要不再让他去打冥界,也不再想不做天帝跟着冥王去冥界,其他的都好说。

其他的都好说是么,叶秋笑了笑,黄少天直觉不好,刚想再补充一句,叶秋却已经开了口,“剑仙如今和冥王的交情倒是比和吾更深厚了,如此也好,就劳卿入冥府一趟,请冥王上天一叙吧。”

黄少天:“……”

黄少天:“帝君啊……”

“告诉冥王,苏仙君不日便将归位,他此番若是不肯前来,那么吾便锁了铸造台,封了天井,天冥两界既然对立,便永远都不要来往了。”叶秋摸着下巴缓缓道,“对了,铸造台若锁,想必神木也没法炼了,喻仙君仙身重塑之事……”

黄少天立刻低头躬身,“帝君放心,我现在就去。”

“他要是不肯来呢。”叶秋淡淡。

“打晕了绑来。”剑仙十分坚定。

“如此便好。”天帝摆了摆手,心情不错,“去吧。”

 

十、

九天行云悠悠,人界倏忽百年。百花谷位于云隙之下,处在人神交界之处,观得见红尘万态,也守得住一方清净。此间人与妖同道,仙与鬼痴缠,只要不出了这地界,天人冥三界便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三界中最混乱的地方,可又何尝不是三界中最后一方净土。

喻文州睁开眼睛时,眼前漆黑一团,脑海之中却白茫茫一片。

“醒了。”耳边先传来一声轻叹,而后便是兴高采烈的欢呼,有人开了门脚步飞快地跑出去,未几又飞快地跑了回来,似乎还带了另外一个人,“谷主快看看,大人醒了啊!”

喻文州眨了眨眼,黑暗终于缓缓散去,视野逐渐清明起来。

被称作谷主的人俯下身探了探他的脉,探到气海中空荡荡的一片,似乎是知道了他此时的状态,开口解释道,“你睡了近百年了,此身为凡体,受不住仙魂,我暂时封了你的仙力,待到他……待到你仙体重塑,封印自然会消失,届时仙力会一点点恢复,记忆也会随之回来,不必心急。如果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

喻文州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听起来自己似乎是个神仙,身体却是凡人的身体,既然之后记忆会回来,也没必要现在去追问为何如此,左右想想能问的无非是何时能恢复,但这问题大抵也是无法回答的,也便不必强人所难了。

于是他笑了笑,只道,“多谢。”

孙哲平让他休息,转身往屋外走,顺便还将卢瀚文拎了出去。

小神仙如今也有不少道行了,察言观色更是懂了不少,跟在他身边眼巴巴看着,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将纠结写了个满脸,看得人直想笑。

孙哲平也便笑了,站住脚步看着卢瀚文,“你想说什么?”

卢瀚文思来想去,挑了个最重要的,“谷主封了大人的仙力,那大人眼下不就是凡人,先前未醒无惧时间流逝,如今醒过来,若剑仙一直不回来,那……”

孙哲平无声叹气,“那他会老会死,会转世轮回。”

“那剑仙怎么还不回来啊……”卢瀚文自然焦急。

“你当寻找仙体重塑之法是那么容易的,他能找来霜魂将人救回来已经出乎大家意料,如若最后不成,也无非是做个凡人世世轮回,总比魂飞魄散来得好。”孙哲平拍拍他的脑袋,“喻文州找了他那么多世,反过来让他找一找陪一陪也没什么不可的吧。”

“可是……”卢瀚文还是想说话,话出口了一半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得又咽了回去。

 

比起小神仙的满腹担忧,喻文州自己倒显得十分淡然,像是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所以也一下子习惯了脑海中的一片空白。

卢瀚文日日跟在他身边,不吵不闹的,就是要陪着。

喻文州好笑,便时常与他聊天,“我先前是做什么的?”

“开酒楼的。”卢瀚文说起来眼里都是亮光,“大人酿得酒可好了,天下闻名,在人间各地都开过酒楼,认识的人听过的故事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呢。”

卢瀚文眉目生动,喻文州看着心情也便跟着鲜亮起来,笑道,“开酒楼做生意的,认得的客人多也便罢了,如何就扯到听故事去了。”

“因为大人平日卖酒卖得甚是随意,有钱给些便是,若无银钱只管讲个故事来换,最好的酒反而多少钱都不卖,一定要讲故事才肯换呢。”卢瀚文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外面都传喻掌柜的除了卖酒是不是还说书或者写话本,不然要听这么多故事做什么。”

“听你说得有趣,这百花谷周围经历非凡的人想必更多,三界混杂之地反而对口腹之欲不甚上心,莫说酒楼,连好的饭馆都不见几家。”喻文州这兴致来得突然,“我整日闲也是闲着,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不如把这酒楼重新开起来吧。”

“好是好。”卢瀚文一愣,“可是大人的记忆不是还没有……”

“忘了事罢了。”喻文州淡笑,“又不是傻了,原本会的事情难不成还能不会了。若是酿得当真不好,顶多就是无人问津赔些银钱,实在不行就关了酒楼回百花谷蹭饭,想来孙谷主也不差我这一张嘴的。”

卢瀚文见他上心自然高兴,也便跟着心动起来,“那我陪大人去选地方!”

 

全仗百花谷维护,方能在三界中辟出这一块安乐地来,所以在这地界儿自然人人心中都敬重百花谷。喻文州一不愁银子,二不愁门路,想在城中寻个地方开酒楼还不是容易得很,没过几日便和卢瀚文选好了店面,又用了半月整修布置,说开业便要开业了。

挂匾当日,喻文州端端正正在那黑木大匾上写下醉生楼三个字。

卢瀚文一看登时大惊,“大人是想起来了?”

“为何这样问。”喻文州不解。

“这名字。”卢瀚文指了指,“大人先前开的酒楼,就是叫做醉生楼的。”

是么。喻文州心中稍稍掀起些波澜来,一个人的过往成就他的性情,可就算把记忆从脑海中掏空,有些骨血中携着的天性也大抵不会改变。他睁眼时脑海一片空白,与懵懂稚儿面对繁华人世的茫然未知也并无不同,但要以什么方式面对这天地广远、去理解这万物生息,自然从一开始就是人人不同的。

“你看这红尘碌碌,凡人一世何其短暂,可仙人却能与天同寿,对于有些人而言,百年不过弹指挥间,是生命中短暂而微不足道的一个瞬息,但对于另一些人而言,这可能就是他们生命的全部。”喻文州缓缓道,“寿数的长度无关生命的波澜,心中的执念才能决定一个人是醉是醒,我只是想给这些有所执念的人一个暂歇的落脚处,若他们愿意,便与我这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说一说压在心底的话。可仙鬼也好、凡人也罢,这一生到底是醉是醒,其实与酒毫无关联。”

“嗯……”卢瀚文皱着眉头,虽然不能完全听懂,但不知想到何事心中竟隐隐作痛。

喻文州揉了揉他的脑袋,“我且问你,仙人心皆是冷的,我既是仙人,为何心是暖的?”

卢瀚文这下更语塞了,关于霜魂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完全知道,要解释也只能和喻文州说这得去问黄少天,可孙哲平早就交代过不准他和喻文州轻易提起黄少天。左右为难,小神仙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

喻文州也不追问,只自言自语一般,“我是不是在等一个人。”

卢瀚文倏地瞪大眼睛抬起头来。他可什么都没说啊!

喻文州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虽不记得,但心有执念自然能感觉得到,既然有所执念,那会想出醉生楼这个名字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他始终是他,当年能想出这个名字,千帆过尽自然也依旧如此。

 

谷中的风悠悠荡荡地吹,楼中的客人来了一位又一位,喻仙君虽不记得过往,但酿酒的手艺的确不曾丢掉,醉生楼本也声名在外,于是自开业以来便人来人往,不曾冷清过。

冥界的护法来过,天界的上仙来过,甚至据说冥王和天帝都来这里和和气气地喝了一壶酒,至于酒后有没有打起来便不为人所知了。人间更是众生万态,形形色色的人都想着踏入这醉生楼的大门,真正求的并非只是那盏酒,而是天地逆旅、身是行人的跋涉中一片暂歇的安宁之所罢了。

这天黄昏时起了风,喻文州穿得有些单薄,凡人的身子不抗折腾,还得小心染了风寒,左右也快到了闭门的时间,他想着今天就早点歇了,睡个好觉,明日起来想来精神就好了。

正想时,门外又吹进来一股风,哗啦啦地掀着柜上的账本就翻起了页,有几张零散的纸张未装订成册,被风一吹落在了地上,散了一片。

喻文州蹲下身一张一张去捡,在门口的桌下找到了最后一张,刚想伸手去拿,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先将那张纸拿走了。他抬头去看,眉目俊朗的年轻人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柄剑,身上披着落日的余晖,眼底也盛着光,正笑吟吟看向自己。

喻文州站起身的时候有些急,眼前一片黑,他就着这阵儿迷糊便脚步虚浮地往柜台走,一边还客客气气地说道,“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

来客很是配合地将店门关上了,却将自己留在了屋内。喻文州把收好的纸张压在账册下面,一抬头竟看见那人跟着自己回来了,他从起风时就无端地有些心绪烦乱,此时不免皱眉,“你……”

话还没有出口,那人却一抬手轻轻捏住了他的下颌,还未等喻文州有何反应,已经往他的嘴里塞了个东西。喻文州本能地想要吐出来,但那丹药一般的东西入口即化,还不等他咽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哑口无言,登时有些恼怒,一个酒坛子就扔了过去。

客人抱着酒坛子哭笑不得,“怎么千年过去,我的待遇竟是一点都没好。”

然而随着那入口之物在舌尖化开,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悄无声息融进了身体里,脑海里的大片空白染上了绚烂的金色,随后浩荡的海水越过悠远时光滚滚而来,无声地淹没了一切茫然和未知。记忆和灵力点滴回溯,他整个人溺在无数轮回之中不断沉浮跌宕。

等那些海水和浪潮终于平息,脑海中又恢复一片平静时,灵力已经不知不觉充满了整个气海。喻文州缓缓睁开眼睛,太阳早已落下山去,门外夜幕已至,星河倒悬,风也停了下来,只有那个人还守在自己面前,眸中有光,身后披落了万家灯火。

“你回来了。”喻文州眼眶通红,轻轻开口。

“是啊,说好回来陪你喝酒。”黄少天笑了,“再不回来,你就老了。”

“那又如何。”喻文州也笑,“你不知道比我老多少岁。”

两个人拥在一起,额头碰着额头,鼻尖碰着鼻尖,四目相对,皆是水光满眸,再往前一凑,嘴唇便碰上了嘴唇。

飘零的两片枯叶在风中依偎着落了地,漂泊的故人也终于归了家。

一片静谧之中,月光无声铺满屋内,那张被风吹落的纸静悄悄躺在桌上的酒坛边。

纸上字迹清秀俊雅,如竹迎风展露,似要拥着酒坛一同倾醉。

 

“人间有醉生楼,只为故人饮酒,做尽春秋大梦,无醉不休。”

 

十一、

太阳落山的时候,年轻的剑客走进了酒馆,便再没有走出去。



/// ///


皆大欢喜吧。



2019-09-24 评论-20 热度-387 喻黄醉生楼也为故人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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