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子不语(一)

一共四篇,17:00-20:00,整点自动发布。


子不语  第一章


又是长安。不见古道马迟迟,却仍有高柳乱蝉嘶。从平康坊外牵马而过时,老远便听得其中莺燕成群,繁华笙歌不断。都说走马章台、浪迹平康,这身处皇都的少年儿郎,谁还没有个春风得意的时候,想着一日看尽长安花的。

黄少天驻足回首,神情茫然地向那边望了一眼,颇有些不解的情绪掺在其中。好像昨日还能充作五陵年少,心悦与否并不打紧,要紧的只是千金散尽的那一掷需得是能入诗赋的潇洒才好;可朝暮转瞬,连身旁的马仿佛都瘦得经不起自己一路缓袖扬鞭了,再次看向那少年歌楼时方知物是人非只在朝夕。

离道口最近的琴馆里蓦地传出一声桐鸣,弦拨得悠悠长长,一声便盖过了花楼艳所的调笑声,有个苍老的男声带着刀割一般的沙哑开了嗓,唱的是首《巫山十二峰》。

红尘匹马长安道。人与花俱老。缓垂鞭袖过平康。散尽高阳、零落少年场。朱弦重理相思调。无奈知音少。十年如梦尽堪伤。乐事如今、回首做凄凉。

黄少天握了握手中的剑,牵着那匹瘦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那里有他的前程似锦,有他的繁花遗梦,还有他八千里迢递之路的秦岭云横。

 

一、

喻文州前脚刚踏进神威府的大门口,就听见两道门后的灭魂司传来黄少天紧凑而极富节奏感的一串追问,“怎么个意思?这么大的事情瞒到现在才移交到神威府来,不知道是生是死就交给灭魂司?下面官府查了一半了觉得自己挡不住了,就把这么个烫手山芋扔到我们手里,京郊那么多村子这得多少条人命,一旦有个什么好歹,这责任也是我们灭魂司给一起担了,和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吧?”

神威府总督叶修年不过三十,被他这么一吵却凭空老了二十岁,一个脑袋要裂成八个的疼,心里已经不知道把喻文州给翻来覆去杖毙了多少遍了,才看见人远远过了二道门,不慌不忙地向灭魂司走来了。叶修一见人来了,也顾不上适才在心里骂了人家多少遍,连忙亲自起身走了过去,人还未到寒暄已经到了,“文州啊,来得正是时候,快快,快进来。”

喻文州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番,又看了看黄少天一根柱子般戳在那里、两个眼睛快要冒出火来的样子,心想难保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查了个没头没尾又丢到自己手里了,若要查不明白还是要担大责的那种。

他拍了拍黄少天的肩头,示意叶修请落座,这才问道,“总督大人一大早过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灭魂司来分忧了。”

“京郊秋海镇外的七个村子连续有大量村民得了怪病,几个村子没有距离太近的,也没有人将这些联系到一起,所以之前有一些上报的,京兆尹府派人自行处置了。”叶修也顾不上客套,直接便道,“可谁想没过多久那些有病患的村子突然爆发了疫病,现在有两个村子已经死空了,又有其他地方的村民上报说有闹鬼现象,好像是阴灵作祟,每晚上村子外面都有人哭。具体的都写在卷宗里一起呈报上来了,你好好看看。”

喻文州视线扫了扫放在案上的一堆卷宗,也没有伸手,只淡淡道,“七个村子,还死空了两个,少说也是百十条人命了,如今才递到神威府来,说不得是什么人给延误了,总督大人难道要替他们担责么。”

“你先仔细看看吧,我见这事情邪得很,也只有你和少天去我才放心。人命关天,早点把案子结了才是要紧的,需要担什么责你不必忧心,有我在上面扛着,还没人能把手伸到你们灭魂司头上来。”神威府叶总督说起话来豪气冲天,俨然是京城一手遮的架势,嘱托完喻文州又瞥了黄少天一眼,“还在那儿站着!问责也问不到你头上,文州还没说什么,你倒生起气来了,讨打吧!”

他伸手作势要打,黄少天抱头一躲,绕到了喻文州身后去,一边嫌弃一边往外赶人,“行了行了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老叶你真是年纪越大话越多比我爹还哆嗦,赶紧回去喝喝茶擦你的破伞去吧。”

叶修被气得一笑,心道我还能有你话多了?又见黄少天还垂着个脑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气顺的样子,便没有再说什么,转头出了灭魂司,留他给喻文州慢慢哄去吧。

“你看过了?”喻文州指了指案上的两堆卷宗。

“都看了。”黄少天拖了个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有用的都放在左边那堆了。我看有点儿像失魂症,日子久了尸变了肯定会爆发瘟疫的。”

喻文州一面快速浏览卷宗一面听黄少天说,这会儿答道,“失魂症不正该我们管?少天何必和叶总督动这么大的肝火。”

“失魂的情况这些年也没少见,京兆衙门的那些人见了不会闹出这么多条人命才往上报的,我也只是觉得像,但是不太一样。你看这个。”黄少天从喻文州左手边那堆卷宗里抽出来一卷,往他面前一摊,“失魂症是生魂离体,人身没了魂魄就变成了行尸走肉,不及时处理就会爆发瘟疫,但这几个村落对村民怪病的描述却是行为癫狂,有如疯魔。要我说闹成这样其实也怪不得京兆衙门,谁家能哭能闹的人会被当成死人?我生气是因为这事儿肯定有人暗中捣鬼,京兆衙门那群蠢货被人家摆了一道,最后还得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叶总督心宽似海以大局为重我管不了,但要是有人想趁机往你头上伸手,看我不捅他十八个窟窿。”

喻文州听得一笑,问道,“疫情控制住了吗?”

“封锁得还算及时,好在那两个村子基本上已经死空了,没什么活物跑出来。”黄少天道,“我刚刚让郑轩带着人先过去了,不烧干净还是不放心。”

喻文州点了点头,沉吟半晌,起身道,“走,我们去你说的这几个地方看看。”

 

 

北渊国下神威府,掌刑司、查悬案、控生死,居六部之上,监察文武百官,雷霆手腕、令行禁止,历代皆设玄天、明光、镇安、清北四司,分掌不同职责,这些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在长安城内更是尽人皆知。可至于五年前刚刚成立的灭魂司到底是个什么职能,又有什么来历,难免有些众说纷纭了。

现任的神威府总督叶修在十五年前只是神威府镇安司的总司,而那时的总督是皇帝的大舅哥、现在已经赋闲在家的宁国公喻悯怀喻老爷子,当年老爷子执掌神威府,正是青云高起、扶摇直上的时候,可不满十岁的独孙却害了一场大病,整个长安城最好的大夫全看过了,竟没一个能说出个所以然的,喻老爷子急流勇退,将当时风头正盛的神威府交给了大徒弟叶修,自己带着小孙子出门求仙问道去了。

要说北渊国世代尚儒,虽未曾明令禁止,但多少也有些排斥道佛两家。既然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北渊国自立国以来就对求仙问道这些个子不语的事情极力打压,整个长安之内更是连个道观寺庙都没有,修得最辉煌壮阔、俨然一座座小皇宫的那都是儒宫。于是喻老爷子这一去可气坏了皇帝,也顾不上是不是大舅哥了,干脆罢了宁国公的职,直接将叶修提作了神威府总督,掌四司全部事务。

喻老爷子也不在乎,遍访名山找的只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人,最后真叫他找到了,把小孙子扔在苍坪山蓝溪阁上跟着老道士修道,可谁料想,修了这十多年,还真把病给治好了。具体怎么好的不知道,总之是当年离开长安时朝不保夕的小孩子回来时已经长成了温润从容的少年郎,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韵,连童年挚友黄少天见了都不敢相认,围着人转了半天才摸着下巴说了一句,“喻文州,你莫不是脱胎换骨去了?”

喻家公子是不是脱胎换骨了没有人知道,可病治好了却好像把脑子给治坏了,回来之后不参加科考不入翰林也就算了,就算一头扎进神威府,将来若能接了叶修的班那也某种意义上算是承了祖业了。可谁能料想,人家喻公子别出心裁,就算要入神威府,也要入得非比寻常。

皇帝听说喻文州奏请在神威府下设灭魂司,专门只管子不语的那些事情,差点儿以为他是老道士派来长安城传教的,若不是叶修焦头烂额地护着,皇帝快被这祖孙俩气的恨不得拿玉玺砸烂喻文州的头。

然而话说回来,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世上究竟有无鬼神之事,皇帝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明面儿上将喻文州劈头盖脸臭骂一顿,可到了儿还是默默首肯了。一晃五年过去,鬼神之事依然缥缈神秘,而比鬼神之事本身更缥缈神秘的,就是喻文州坐镇的灭魂司了。

此时此刻,灭魂司的二把手黄少天正在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千万不要一激动把手中拎着的人给掐死了。

可被他拎着领子拖在半空中的人满脸络腮胡子,如何蹦跳都盖不住杀猪的沧桑,两只手又脏又油红红黑黑,身上还蹭着猪血,却一脸痴笑张牙舞爪地冲着黄少天伸手,看那样子是想要两只手抱上他的脖子,并且一边伸手一边大声喊着,“娘亲,娘亲抱抱!娘亲!”

黄少天脸色黑得有如神威府伙房的锅底,看那架势像是要拔出冰雨把人给劈了当柴烧。

喻文州也有点儿措手不及。他俩快马赶到卷宗上所述疯魔癫狂之症比较严重的一个村落,还没等踏进村去,村口儿突然蹿出来个人,奔着他们俩就扑过来了。黄少天反应极快,一把将人按在手里,可哪料想那人张口就喊娘亲,最终变成了眼下这等局面。

“少天,小心些。”喻文州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伤了人。

他这一开口,黄少天还没等答什么,那个张口喊娘的人却突然间回过头来,两眼发光地看着喻文州,俨然又是要扑上来。黄少天连忙将人拽牢了,就见那人冲着喻文州的方向边伸手边口齿不清地喊,“爹爹,爹爹!爹爹娘亲抱抱!”

黄少天:“……”

喻文州哭笑不得,黄少天忍无可忍,终于一巴掌把人给敲晕了。

 

 

两个人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到处都是疯疯傻傻的人,哭爹喊娘的,招猫逗狗的,见人就叫娘子的,抱住黄少天的脚喊小翠的,还有见了喻文州二话不说跪下就开始磕头求大仙饶命多子多福的。

饶是黄少天自问见多识广,也一时间眼花缭乱,此种状况数不胜数。

“这是什么情况?”黄少天摸着下巴沉思,“若是生魂离体,人该是痴痴傻傻的,这些人倒还保留着一部分的自主意识,但好像都疯了似的。”

二人明显对村民的热情款待准备不足,连忙向人少的地方避去,喻文州在前面带路,三拐两拐进了个开着门的院子,院内物品整齐,又稍显清冷,倒不像是被那些疯疯癫癫的村民折腾过的样子。

喻文州合上院门,让黄少天把手里拎着那个人放到地上去,他撕开那人的衣领,又挽起衣袖看了看手掌和小臂,“但的确是生魂离体的症状,你看,身上已经有尸斑了。一开始如果村中只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状况,难免不会被当成得了什么病,可事实上这就相当于让死人在村中到处乱走,也难怪会有疫病爆发了。”

“怪了。”黄少天用脚尖踹了踹地上躺着的人,大概还没有从刚刚被人抱住叫娘亲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抱着个剑立在一旁不愿意伸手,“既然有意识就是有魂魄,看他们疯疯癫癫的,而且大多是只对一件事情抱有执念,像是魂魄不全的样子。可哪怕只有残魂,那也是没死,怎么也不该出现失魂症的情况啊。”

喻文州当然也是这样想的,他将那人被扯开的衣襟往回揽了揽,稍作沉思后站起身来,“也不见得就是有残魂,很可能只是魂气。”

“魂气?”

“这件事只怕又是人为的抽炼生魂。但出事的有七个村子,只有这里和紧靠这里的一个村子出现了这样的症状,很可能是附近有什么东西镇着人的魂魄,阻碍魂魄离体。所以导致凶手在抽离魂魄的时候使魂魄受到了损伤,有魂气留在了人体内。”喻文州道,“而受损的魂魄无法聚拢利用,凶手自然不会再管,夜里会有百鬼同哭的传言出现也就不奇怪了。”

提到魂气,黄少天下意识地一握手中的冰雨。在这人间能定魂的东西不多,他手中的冰雨要算是百世难求的镇魂利器了,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难保什么不起眼的东西就有着说不清的来头,何况能拿在手中的叫做“器”,可能定魂的不见得都是能拿得走的,尤其是力量大到足够影响到两个村落的东西,想来至少不会是能拎在手里的兵器就是了。

“如果真有这么个东西,入了夜受损的残魂为了不散掉,肯定会往那个地方聚拢。我们等天黑顺着哭声过去看看,先把鬼哭的事情解决一下。”黄少天正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就是一声叹息,看起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可凶手的线索却是一点儿没有呢,在京郊闹出这么多条人命,只怕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不知道闹出多少条了,但你瞧这风平浪静波澜不起的样子,不知道水有多深呢。我是真不想让你管这个事儿,说不定最后会牵扯出来什么大人物。”

喻文州见他一脸不忿不由得一笑,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院内忽地闯进来一阵风,吹起了地上的沙子,似乎是迷了他的眼。他只得先住了口,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却还是觉得眼中发涩,难受得厉害,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揉。

还没等碰到眼睛,伸出去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拦下来了,黄少天将他要去揉眼睛的那只手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搭在喻文州的肩膀上,“你刚碰过尸毒,不要揉眼睛,是不是沙子迷了眼睛?我给你吹吹。”

说罢就探身凑近,鼻尖几乎要与喻文州的碰在一处。有微弱的气流从黄少天的口中呼出,掠过喻文州的眸底,有绿草和冰泉的清新,又带着酒一般的冷冽。

喻文州想,也只要闻上一闻便醉了。

他的指尖暗自捏了个诀,又不动声色地用这只手握上了黄少天握住自己的那只手,见一个暗蓝色的印记浮在了黄少天的衣角上,才开口道,“少天,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一些猜测,不过有件事情,我想还是应该先……”

他话说了一半,黄少天却突然试图回抽被他握着的那只手,喻文州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握得更紧。黄少天这一下没抽出去,不免有些惊讶,但眼下也顾不上细细思索,便用另一只手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喻文州只得住了声,顺着他的力道被牵着向正西伙房的窗下靠近。黄少天在窗下静静伏了半晌,突然一脚踹向房门,不堪一击的脆弱房门直接被他踹了下来,他两步冲进屋内往当中的空地一站,冷冷说道,“出来!”

喻文州站在身后看着,黄少天冷颜肃目,眉峰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凌厉,连声音都是更胜他腰间冰雨几分的冷冽。那声冷喝一出,空气似乎都凝滞了片刻,他也不动,冷然立在原地,半分威压不减。

不一会儿,米缸后面颤悠悠站起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我……别抓我,我不想被吃……”

见是个孩子,再一想居然是个神志健全,没有被损了魂魄的,黄少天这才收了周身凌厉的气势,稍稍放下心来,想走上前安抚一下那男孩子。眼角略过那孩子藏身的米缸时,似乎有个暗蓝色的印记一闪,他眨了眨眼睛,再定睛去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余光微微瞥到喻文州正立在他的身后,眸光柔和,如海如潮,不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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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匹马长安道”一词为蔡伸《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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