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手术台】天可度 · 异代萧条


四海犹存,异代萧条几沧汪


喻文州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江山百姓、家国天下,先帝和老师的英灵在上,他一身孑然、满目风雨,若想扛起这滔天暗流,做一根中流砥柱,那么就必须有取有舍。

可取舍之间,被放弃的那一个,并不意味着就是不重要的,甚至往往恰好相反。就像他第一个放弃了黄少天,第二个打算放弃他自己。

可他又一次不曾料到的,还是黄少天。

这个漠北草原上独自生长起来的瘦小的孩子,就像一根在夹缝中艰难挣扎的草,倔强而孤独地长成了如今的帝王模样。那清俊面庞上的每一寸眉目,都有他亲自勾勒下的痕迹,是他亲手把一只苍穹之上翱翔的鹰关进了一座黄金的牢笼,而现在为了守住一个永远不该露于天日的秘密,连他自己也不得不离开。

可那只鹰不顾一切地冲破了牢笼,却没有就此摆脱被束缚的命运,而是转过头去又将自己锁在了王座上,单单护住了他。

淳和七年十二月二十九,太史局长官、司天台监正,领天子太傅、殿阁大学士喻文州以大不敬罪于正阳门处斩。

天光惨淡,阴云密布,厚重的雪几乎淹没了整座宫城。

喻文州孤身站在蓝溪城外的孤山上抬眼望去,那些旧日的阴雨,连同那个人,从此都要被阻隔在这巍峨的城墙之内,与他再无半点瓜葛了。

黄少天可以任凭喻文州将他一人丢弃在幽深宫苑之中,可无论如何,都唯独容不得喻文州舍弃他自己。

 

倏忽日月,人世恍然,可对于帝坐顶端的天子而言,日日夜夜的忙碌却依旧扯不开漫长的岁月,他等了那么久,始终不曾等到他想要的重逢。

人人皆言当今陛下是百世难得的明君,自即位起至今已然十七个年头,除早些年有过些喜好男风、弑亲上位的流言虚传外,几乎没有过做出过任何一件让人觉出不妥的事情来。每日忙于政务,经常至夜不歇,毫不流连美色,空着偌大的后宫,自己独居在养居殿内,眼里似乎只容得下江山百姓。

大臣们着急给陛下选后纳妃的同时也不由得不慨叹,这些年来蓝溪城一片浓云尽散,朝堂之上格局明朗、政务通透,各州郡县一片安居乐业之景,人祸少有,天灾亦处理及时稳妥,边境战事不兴,各地民生富足,一派风调雨顺的盛世之象。

在成为治世能臣、流传千古这样的千载良机面前,皇帝究竟娶不娶妻,后宫里到底有几个女人,这些事情问上个一遍两遍之后,也没有那么令人在意了。

毕竟陛下正值盛年,谁还不希望好皇帝能多在位一段时间。更不用说陛下今日语出惊人,突然对一班大臣宣布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日便要加封他为太子。

众人大惊之下不禁疑惑太子生母是谁,可又一想,陛下既然未提,说不定是身份不便示人,毕竟当今陛下便是先帝与一宫外女子所出,流落民间十六年才被前太傅寻回,若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失礼事小,触了陛下的眉头可就事大了。

如此一想,也便无人再提了。不出几日便举行了加封大典,太子正式入主东宫,此后国有储君,更有明君在位,可谓江山稳固,四海升平。

一切似乎都在欣欣向荣地发展,只有在众人难以觅见的高处,那颗始终端居帝坐顶端的帝王之心,正在无声无息地枯萎。

黄少天想,他又在想喻文州了。

 

黄少天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又一次孤身一人走近封闭的长明宫,去窥视那些往昔的回忆时,已经卸任恩养在家的御林军大统领魏琛竟深夜入宫求见,而随他一同来的,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就像当年在漠北草原上捡到喻文州的自己一样。

相隔十年,魏琛不曾料想竟有一日还能看见这个人的消息,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不知道,但他奉陛下密令送喻文州出京的时候,并不曾想到今生今世还能与他有所交集。然而当一个陌生的孩子带着一封信敲响他府上的大门时,他就知道,黄少天当年无论如何都要保下的这个人,到底是值得的。

黄少天听后好一阵沉默,视线落在未燃灯火的黑暗中,丝毫看不分明。半晌过后,他才将视线转向那个瘦小的孩子,问道,“你刚刚说,他要你问我一个问题。”

“是。”孩子倒是一点儿都不怯,仰着头答道,“先生让我问问陛下,后宫可有妃嫔,膝下可有子嗣。”

这算是个什么问题?魏琛在旁一听,不禁暗自倒吸一口凉气。可黄少天听后倒是笑了一声,挑眉问道,“若是有如何,没有又当如何?”

“若是有,叫我好好给陛下请个安。”那孩子道,“若是没有,先生请陛下将我留下,可解当下之忧。”

黄少天只一听便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面色忽地冷厉起来,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面前瘦小的孩子看了半天,最后缓缓说道,“你知道他叫你来做什么吗,你是自己愿意过来的吗?他打算得倒是长远,就不怕把你变成第二个我?”

“先生说他与祖父是旧识,祖父毕生只愿得一明君辅佐,使天下太平清明,可惜最终门楣衰落,抱憾而终,只留下我一个人来。”少年一双眸眼黑白分明,端得是一片坦荡清澈,一字一句地向帝王解释,“所以我愿意为陛下做事,告慰先人在天之灵。”

黄少天听后一愣,心下有所猜测,“你可是姓卢?”

少年听后不答反问,“那陛下后宫可有妃嫔,膝下可有子嗣?”

黄少天沉默片刻,沉声答道,“没有。”

少年一本正经地答道,“那我不姓卢,我姓黄。但若是陛下不逼我改名字,我还是想姓卢。只是先生告诉我要先说我姓黄,但陛下自己不喜欢改名字,所以应该也不会逼我改名字的,而且黄瀚文没有卢瀚文好听。”

“这都是他教给你的?”黄少天被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堵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该惊还是该怒,那人十年之中音讯全无,一夕有信竟然又将一切都给他安排妥当了。虽然如此当真可解他眼下之忧,可是黄少天心头仍然一面阴霾难散,只皱眉道,“他还说什么了。”

卢瀚文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恭敬敬递给黄少天道,“先生还说,若陛下说后宫无人、膝下无子,并且听过我传话之后再有追问,便让我将此信交给陛下。”

黄少天这才真正变了脸色。

喻文州是什么意思,他实在是再明白不过了。若他后宫有人、膝下有子,那么立储之事自然无需忧心,卢瀚文只恭恭敬敬地请个安,就当帮他传达一声问候了。若他后宫无人、膝下无子,那么将这孩子留下继承皇位,可解当下之忧,但他若不继续追问,便是无所谓喻文州究竟是何境况,那这封信,便是自作多情,无需再拿出来徒惹不快。而黄少天倘若还独守旧情,念他不忘,自然会再三追问,届时再将此信拿出,终归算是有所回应。

想通此中关节,黄少天不由得火从心起。这个人少算计一步会怎么样?如果自己真的没有问,忘了他,那这封信是不是转头就会被烧成灰。可隔着这幽深宫墙,纵然没有半点回应,喻文州难道就会放下吗?既然信都已经写了,便证明十年岁月没有消磨半点牵连,纵使黄少天已经不再念他等他,他也定然会一个人守着曾经那点儿温情,孤独地终老。

黄少天只要这样一想,整颗心就揪作一团地疼。

吩咐魏琛带着卢瀚文暂回府上安顿后,他拿着那封信独自回了养居殿。寂静深夜之中,寥落灯火之下,那人清隽如昔的字迹映入眼帘。

 

挚爱少天如晤:


自昔日正阳门一别,于今相守不得、相忘不愿之进退两难已十载矣。岁暮短景,雪重更深,多病而怀往事,方知汝昔日音容恻恻犹在,未敢稍以忘怀。想来人生几何,却离易聚难,常有世态百转、形格势禁,而使胶漆之心别阔至此,一思故人,相去万里,平生难见。

料想君心必怨吾寡情,何忍舍汝一人而循身后浮名去,此生尚难料,偏由外物累,不知惜眼前人。吾百般思虑,终成此书,宽谅与否,尽随君意。只恐殿内炭火未起,长夜幽深,星河耿耿,万望添衣自珍重。

州一介白衣,三尺微命,无功于社稷,无德于江山,亦无爵位尊享可传子孙后嗣。外物皆如区区浮名,索而无用。然今朝纲方稳,百废待兴,宗庙国祚尽负汝肩,吾一身孑然百死无妨,若使汝内受流言,外失民心,以致山河动荡,风雨飘摇,便是烈焰焚身,扬灰挫骨亦难赎之。

贵耳贱目,陋古荣今,此乃人之大情也。昔魏王与龙阳可,楚王与安灵亦可,然今汝与吾不可。况人以眼见之实为虚,却任虚妄流言杀人,大势成俗,又奈之何。天道渺渺难测,吾笔落何地实可度之,然正史之音绵延万载。假以虚载,是令汝愧见先祖后嗣;假以实载,又使汝于当世无立身之地。假使天地之间可存一道能解此忧,便使吾再不能执笔道尽真相,如此吾心安之,汝心亦安之。至于其间思慕难舍之情,料想年月消磨,纵不能弥散一二,亦可以身适之。

吾甚爱汝,亦甚知汝。昔日但求一死,是恐汝为吾一人而舍己不顾,亦舍天下不顾。吾知汝心,吾心亦甚,然吾爱汝一念使吾更望汝复爱天下之人。吾不忍舍汝而去,然去吾一人能使天下人心尽归于汝,皇城深宫之内再无他人于陈年旧事知晓一二。天子正统,皇族血脉,千般疑虑尽随吾去。此后贤臣名士,雁行有序;再有生民乐事,江山安稳;而此之外吾心最忧者,是护汝于如晦风雨中一身清明平安。纵吾一心之悲寸管数笺难容,亦在汝心之中,两心无碍,天涯比邻,便毕生不见,又何足叹。

吾爱少天,汝心吾知,吾之不忍而后忍之,料想汝亦知之乎。

今夕信手执笔,忽见窗外明月高悬,不知汝此夕是否临窗望月,有一瞬共此婵娟。然月有阴晴圆缺,此事自古难全,料想相爱之人白首分离,亦如此月难全罢。

天光欲曙,人老多思,想生难相守,死总当同穴,故而在此向汝讨个恩旨。

百年之后,愿帝陵之隅得一方寸之地伴汝长眠。

共君泥下销骨,也好过独自人间白头。

 

汝爱文州

 

一身玄衣的帝王看后沉默不语,摘下宫灯的罩子,露出里面金黄的烛芯来。还未等他将手中的那封信凑到灯盏前,火舌便已经迅速舔了上来,将清隽的字迹吞噬了个精光。

“我的心思你不是度的挺准的吗。”黄少天冷然一笑,满目凄凉。

他愣愣看着焦黑的灰烬,像是没有回过神来一样,许久才轻轻笑了一声,颇有些自嘲地说道,“说什么天意不可度,怎知是不是你度错了天。”

回身走向书案坐落提笔,朱红的天子宝印再次落下,云纹墨锦的一道诏书之上只孤零零地写了一个“准”字,黄少天看了又看,终究是什么都没有再添。

“准了。”他眸光沉沉地看着那道空诏,缓缓说了一句,“凡你所言,朕无不准。”

 

长夜幽深,有风入殿,吹过宫灯烛火忽明忽灭,黄少天转过头看向殿外的一片漆黑。

十年沧海桑田,不见故人眉目,如今你独行四海八荒,我高居琼楼冷殿。

分明夜里寒窗共明月,反不及萧条异代、生不同时,尚能容人点滴妄想。

 

 

///

 

 

都说天意不可度,可其实又哪有什么天意,不过都是叵测人心罢了。

喻文州度不得苍天,更度不得人意,他穷尽一生,也只度了黄少天一人。

 

谁道一别音容,江山故地满目空悲怆;

原是两难相忘,云雨楼台今宵入梦凉;

哪知三川无觅,千秋望断不改千秋水;

纵然四海犹存,异代萧条渡尽几沧汪。

 



-- 完 --





写完了,说点儿题外话。这篇文的设定上自己还是很喜欢的,但是笔力太浅,篇幅也比较短,所以天可度这个主题我没有表达清楚。

这世上所有的天意,其实都是叵测的人心。天不可度,其实只是人心不可度罢了。正如白诗言,“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

写到第三篇最后那段是一个漆黑的深夜,少天站在长明宫外的台阶上看着文州离去的背影,天地苍茫,只孤零零剩了一个他。也并没有怎么波折的大起大落,可就是那么一点儿悲从中来,我一边写一边哭,最后在电脑面前哭得崩溃,惶惶然不知如何自处。

我几乎没有在写小说或者看自己的小说时哭过,只是天可度三个字太能触动我内心中那些隐蔽之事吧。那时正巧在写毕业论文,我论的同样是白诗,是天可度,是太行路。感慨太多,且大多能感同身受。

那一刻真的有些老了的沧桑感。

老话说,人老了,心就软了,此言诚不欺人。

所以我写了第四篇里的那封信,给了他们彼此一个念想,也给了他们一场生不能相伴,死至少相守的求仁得仁。

他们始终相爱并且没有怀疑和死亡,可这世上的悲剧又有多少是真的由流血、牺牲和死亡造成的呢,其实大多是身不由己、进退两难罢了,甚至转过头来可能会发现,其实死亡才是所面临的诸多选择和结局中最畅快、最欢愉的那一个。

而若有一人能伴你身旁,毕生没有猜忌、没有背离、没有怀疑,那纵使攀刀山下火海,亦心甘情愿。

然天地之大,行路多难,山高水险,终敌不过人情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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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完啦 希望能多一些评论 大家聊一聊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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