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喻黄】醉生楼 · 故人来

醉生楼开始啦,承蒙组内老师们不弃,

也希望看文的朋友们能够喜欢。


故人来

一、

太阳落山的时候,年轻的剑客走进了酒馆。

此时的渌阳城正值春光和煦的三月,微风吹拂本该惹得人多了几分慵倦,可剑客的足底却无端生了风,走起路来裹得衣角翻飞,进门时似乎还携了一股,吹得案上的账册哗啦啦翻了几页。

喻文州正在柜台前核算当天的账目,算珠才将将拨了两颗,桌上的账本便自顾自地翻了页,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未阖门,一抬眼的功夫却发现屋内已经坐了个人。

他并未赶人,先去将门阖了才转身回来,“这位客官,小店已经打烊了。”

剑客闻言也不起身,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剑横在桌上,眯着眸子打量了一阵儿眼前的店老板,才扯长了声音叹道,“都说这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间一场醉。我既来你这醉生酒楼,若不逢一场大醉,岂非辜负?”

“阁下是来喝酒的?”

“你这店家当真是有趣。”来者扬眸大笑,“我来你这酒楼不为喝酒是为什么?”

“来我这醉生楼的人大多不是为了买醉。”喻文州走回柜台继续拨弄他的算盘,口中淡淡道,“浮生混沌,而总有些人太过清醒,历过庸庸俗事、品过百态红尘,却仍心有执念不肯释怀,最终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醉是醒。”

“那依掌柜的看,我是醉着还是醒着?”那人问道。

“不管是醉是醒,我这里都已经打烊了。”喻文州并没有打算回答,他似乎对来客丝毫不感兴趣,“客官还是请便吧。”

“哎别别别、有话好商量嘛。”那剑客一看店家根本没打算留他连忙变了个脸色,一改先前故作高深之态,立刻起身跑到柜台前,“掌柜的,我听说你这里有种酒叫醉生,只要给你讲个故事可以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这千里迢迢赶过来可就为了喝你这一口酒,你可莫要同我说这事儿是消遣我的。”

“醉生之酒,一盏便要醉三月。”喻文州静静道,“为何要喝呢。”

“因为啊……”剑客将双手撑在柜台上,向后仰了仰头,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是喝不醉的。”

 

二、

黄少天是喝不醉的。

照理说这事情是不容易被发觉的,毕竟少有人会平白无故地非要将自己喝醉不可,何况黄少天彼时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整日跟着师傅漫山遍野地跑,根本没理由把自己喝醉。

可这事儿巧就巧在他的师傅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老道士守着个破败不堪的道观,非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华夏第一观,能通鬼神、化六合、遗世而独立。黄少天自小就长在这儿,从未见过什么鬼神之事,更看不出什么华夏第一观的风貌来。

那道观破得连个鸟都不愿意来,观里成年累月住的只有他们这一老一小,日子过不过得下去全靠缘分,好不容易有点儿闲钱全都让老酒鬼拿去换酒钱了,指不定哪天就得饿死。可就这点儿闲钱又是从哪儿来呢?说到底还是要说到黄少天压根儿就不相信的事儿上去。

先不说有没有鬼吧,就是有鬼谁能来他们这破道观请人啊。

黄少天叼着根儿草往他师傅说的地方走,老鬼说是要他去帮忙,真不知道他能帮上什么忙,抓鬼还能抓到酒馆去?搞不好是打了一大桶酒要他去扛回来吧,反正喝酒没银子把徒弟押那儿的事儿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黄少天一边想着一边老大不情愿地去敲酒馆的门,“开门啊,抓鬼的来……我去!谁啊!干什么……唔!”

话还没说一半儿,不知是个麻袋还是个什么兜头就罩了下来,黄少天登时两眼一抹黑人事不知了。等他再有知觉睁开眼睛时四周还满是漆黑,他试着动了动,竟然发现自己身在一片液体之中,闯进口鼻中的还有浓烈的酒味。

黄少天险些被气笑了,这算怎么个意思,是把他当药材给泡了?

不过很快,他就有些难以置信地发现,他在这片液体中虽然不能视物,却可以正常地睁眼和呼吸,故而不能视物可能只是因为周围光线太低,而他所有的知觉仍然与在外界无二。

怪了,自己什么时候长这本事了。

都说山中无日月,他以为他就够不知人事变迁的了,哪料想这缸中还是酒中更无岁月,他连白天黑夜什么时辰都辨不出来了,渴了喝酒,饿了还喝酒,可不管他怎么喝这酒都不变少,最无法理解的是他喝了这么多酒竟一点儿醉的迹象都没有。

黄少天整日百无聊赖地喝酒,居然对他师傅无酒不欢的处世之道还多了几分理解,只是味道不错归不错,可还不至于为了这东西就离群索居、醉生梦死吧。

老东西,这么大年纪了没个正形,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

“你这小道士恁地不知餍足,喝了我这么多灵力,得了便宜还卖起乖了!”

黄少天正在那儿腹诽他师傅呢,空荡荡的酒海中却忽地响起一道声音,直接落在了他的脑海中,震得他一个机灵。

黄少天倏地抬起头来,“谁?谁在说话?”

这时候,一直静谧无比却不知边际的酒海开始剧烈地震荡起来,从四面八方涌来大片的的波澜,黄少天被卷入了正中间的漩涡中,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掀起,猛地飞了出去。

再睁眼时正是他之前敲门要进的酒馆,龙纹飞檐沉木挂灯,如墨古匾上笔锋凌厉浑体通透地书着三个大字,醉生楼。

好一个闹鬼的醉生楼,黄少天轻笑一声,推门走了进去。

 

三、

“呜呜呜呜呜呜呜!”传说中的鬼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一张小脸让泪痕划得横一道竖一道,辛酸得隔壁饭馆的老板娘心都跟着颤悠。

“……”黄少天看着角落里把自己缩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孩儿觉得自己有点儿头疼。

“唉……我说,这位小兄弟。”他为难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得要领地试图安抚人,“你先别哭啊,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呜呜呜呜呜呜呜!”墙角的一团依旧哭得直颤,那叫一个声泪俱下不忍直视,“我修炼了七百多年就这点儿法力,你没用上半个月就给我喝了这么多,我不就是看你师傅那个老道士总追着我,我想把你绑了吓唬吓唬他嘛!你犯得着下这么狠的手吗!呜呜呜你还我灵力!”

黄少天不知道是被惊到了还是怎么,整个人在原地僵成了一座石雕,好半天他才缓过神儿来,一脸无法理解的神情,“所以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时辰之后,由不得黄少天到底相不相信,他总算是把这事儿理清了。

这孩子据说是山里的桂花,因为所生之处地脉深厚,渐渐就修出了灵识来,万千桂树灵脉深厚,唯他一棵本源在花,开得明丽异常,当真与众不同。那时嫦娥仙子初建广寒宫,下界来寻三千颗桂树,自然一眼便看中了他,便带回了广寒宫挑了个顶好的位置种下了。

月宫好去处,他又素来勤奋,还有个玩儿得颇好的小兔子一直相伴,眼见化形之期已指日可待,广寒宫中竟然闯进来个白面书生,桂树林里走了一圈单单相中了他,二话不说就摘尽了他的花,看样子是打算拿回去酿酒了。这下惨了,恨也恨他本体在花不在树,人家花没了只要树在就可以再长,可他这下算是被人一锅端了,这要是酿成了酒喝进肚子里,他可真是神魂俱灭,从此要烟消云散了。

可不曾料想的是,他不仅没有魂飞魄散,再次恢复灵识时竟然是真正地睁开了眼。小桂花眨巴眨巴眼睛,又伸伸手脚,还是觉得这事情实在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这好端端的花被摘下来酿了酒,不仅没有形神俱灭,竟然修为大涨还化了形。小桂花精偷偷抬眼打量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书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不会手指一点就把自己变回酒一口喝了。

“不必害怕,我不会把你喝掉的。”那人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抬起头来淡淡一笑,主动开口解释道,“我有一物不得不做,故而寻找有灵之木已久,但所见大都是灵在木中,木死则灵灭。我虽迫在眉睫,却也不好夺他人造化枉造杀孽,故而迟迟不得。”

好嘛,原来看中的不是花,是树。怪不得放着那么多又粗又壮的树不要,偏偏找上了他。

“哦……”桂花精,现如今改叫桂花酒精了,怏怏地应了一声,蔫巴巴委委屈屈道,“所以你仗着法力强大把我摘下来酿了酒,然后把我的树给砍了。”

“你这小精怪,明明是心中窃喜,却要装出副委屈的模样给我看,倒是个机灵的。”那人伸出手指在他脑门上戳了戳,手指冰凉,点在头上的瞬间他却觉得灵台之中一片清明。见他呆愣愣的模样,那人又笑了笑,眉眼之间一片千帆过尽的温和,“我已在人间飘荡近百年,遍寻百木无果,偏偏在广寒宫遇上你这一棵灵在花中的桂树,实在不得不取。那壶酒是我从仙界带下来的,里面藏着一缕剑气,足有三百年的道行,就当我给你陪个不是,望你见谅。”

小孩儿还没反应过来,愣眉愣眼地问,“您是仙人吗?”

“如今算不上了吧。”不料那人竟摇头否认了,只低头对他说道,“但从今日起,你却已脱身精怪之列、修成地仙了。日后勤加修炼,必能有所成,说不得我们也会有再见之日。”

“您要走了?您不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吗?”小孩儿心里想的尽是些得道大仙帮精怪化形,从此将其收为坐骑或是童子,一用就是千八百年的糟心事儿。

“你有你的造化。”那人淡淡说道,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还……还没取。”小孩儿搓了搓手指,突然仰头道,“求仙人赐名。”

“我非仙人,但你我也算有缘。”那人摸了摸孩子的头,而后抬手一点,便以指为笔在半空中写起字来,“山河万里为瀚,天地玄爻生文,我为你取名瀚文,燃一符、生卢字,便已此为姓,盼你早日步入仙班、独成一道。”

 

四、

“我!叫卢瀚文!是神仙!神仙!”卢瀚文彻底炸了,“你个小孩儿不知天高地厚,吃了我一百年的道行,我这一百年白修炼了!气死我了你快点给我吐出来,不然我把你酿成酒一口喝了!”

黄少天难得也被旁人吵得脑仁疼,顾不上被个比他小一头的人叫了小孩,只一摆手往后连退数步,止住卢瀚文,“祖宗!我求求你快别哭了,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你把我困在你本体里,我总得吃饭喝水吧,不然我不就饿死了?你说你这小神仙是不是也傻得很啊,我喝你的酒你感觉不到吗?让我喝了三天你才把我放出来,还转头来怪我喝你的酒?”

提起这个卢瀚文更委屈了,“我那是仙酒!纯正的仙酒,还藏着无上剑气,寻常凡人闻上一闻都要醉个三五月,你个小道士怎么可能喝了这么多全然无事?呜呜呜仙人是不是骗我,我的本体一定是假酒。”

“不是不是不是。”黄少天连忙否认,生怕他再哭下去,张口便是一通瞎话,“你看啊,之前旁人闻上一闻都要醉的,你这只在我身上出过问题是吧,说不定是我天赋异禀不受你这酒的影响呢?你看好歹我也是个习武之人,你说你那酒里有剑气是吧,刚好与我同宗一脉,所以便对我手下留情了!”

“那我那一百年的道行就这么被你当水喝了……”

卢瀚文话还没说完一句,那边黄少天却浑身一颤,随后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卢瀚文连忙上前询问,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少天只觉得自己脑袋里劈进去了一道闪电,搅得他气血翻腾,头骨似乎都要被碾碎。他痛苦地抱着头矮下身去,“你这真是假酒吧,掺了毒的……”

“你怎么了?”小神仙傻眼了。

“我、不知道……”黄少天疼得牙根都跟着颤,头直往一旁的墙上撞,“头痛欲裂。”

“不不不不不关我的事啊!”卢瀚文手足无措,还未成为一代剑仙的小神仙即便已然下界修炼了七百年,在遇事时还是显得慌乱无比,最后干脆往墙角的酒坛子里一缩直接化了原形,怎一个怂字了得。

黄少天顾不得声讨不负责任的半路神仙,已经整个人瘫在地上打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人一斧子从中劈开,向其中强行灌输翻搅着什么。也是在这一刻他才稍微体会到了一些卢瀚文所说的无上剑气。

那剑气从气海中涌出来,呼啸着涌向四肢百骸,一路上似乎搅碎了无数的血肉,留下了满地的鲜血淋漓。

上下何考?阴阳何化?天极何加?

有什么人的身影凭空跃入脑海,像是隔着时间厚重的沧汪,隔着三界六道、不知多少轮回翻转与颠沛人世。

列星安陈?九天安放?日月安属?洪渊何填?沧海何衍?八荒安错?

像是一场拷问,一场悄无声息的挣扎与救赎,这日月星辰何处安放,九地八荒何处立足,浩浩沧海、茫茫苍空,而自己素衣孑然,到底何处容身。

生有何忧!死亦何惧!何欢何虑!

那一瞬间他尘埃尽散,心是明镜非台般的大彻大悟。

而那个素衣单薄的身影正料峭地站在滚滚天雷之下,与他隔着浩荡尘世深沉地对望,他从那一眼里看到了三界众生的浮尘颠沛,看到了故园旧景之中的片刻温存,还有……他在那样平静无澜的目光中,看到了能够开天地辟山河的无上剑气。

此命何辜!

黄少天突然明白了,这便是醉到醒时醒亦醉,是如酒般清冽的剑气,是老鬼整日挂在嘴边的人间生死,是他日夜渴求触及边缘的剑之大道。

可他也不明白,他连醉都不曾醉过,又哪里会知道什么是醉到醒时,什么是醒时亦醉。不,不对,醉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凌乱的光影之中,好像又有什么人的身影踏空而来,月下砌了满院的落梅,软湿的泥土中未启的金封,半涸墨迹下清隽的素笺,杯盏交错时的低吟浅笑,还有五道天雷接连落下,那个人眼里跨越轮回凝固生死的光……

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

黄少天仰面躺在地上,眼泪从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溢出,顺着耳侧蜿蜒而下,在地面上汇聚成河。震荡如擂鼓的心跳声顺着冰冷的地面直入耳中,他眨了眨酸涩得难以忍耐的双眼,突然间产生了一个迫切而无法抑制的念头。

他想醉上一场。

为故人饮酒,做一场春秋大梦。

无醉不休。

 

五、

喻文州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似乎完全没有明白黄少天讲这个故事是为了什么,“所以呢?”

“什么所以?”黄少天眨了眨眼睛,恍然道,“所以你能给我酒喝吗?”

喻文州轻笑一声,淡淡说道,“客官的故事这就讲完了。”

“不然呢?”黄少天不答反问,“掌柜的觉得我这故事没完?那您觉得它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谁成了仙,谁堕了世,还是谁忘了谁,谁又想起了谁?”

“我只听故事,从来不讲故事。”喻文州不为所动,转身从柜台上取下了一个小坛子,泥塑红封,朴素得与隔壁小摊儿上入口刮喉的烧刀子无甚差别,“酒只一坛,再多便没有了,想来是喝不醉足下的。”

“一壶酒就藏着两百年的道行,短短十年便让我领略了无上剑意,如今这整整一坛……”黄少天摩挲着有些粗糙的坛口,扬眉笑道,“怎么,竟还不够我醉一场的么?”

喻文州似乎并未听出他话中有所指,只是摇头,“你心无执念,自然是醉不得的。”

“我非心无执念啊。”黄少天缓缓叹了口气,眉眼稍微耷拉下去一些,露出了个略显苦涩的笑意,静静说道,“我只是忘了我心中究竟所执何事……又所念何人。”

“忘了也并不算什么坏事,我这醉生楼中有无数的客人,他们来此求一场大醉,为的也无非就是将所执所念暂时忘却。你既已然忘记,又何必强求一醉。”喻文州淡淡道。

“听掌柜的这意思……”黄少天捏了捏下颌,若有所思道,“我倒不像是喝不醉了,反而像是一直都是醉的,从来没有清醒过。”

“难得糊涂。”喻文州惜字如金。

“掌柜的。”黄少天把这四个字放嘴里品了半天,也不知嚼出了什么味道,只是转了转眼珠打量着喻文州,慢悠悠地说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起话来总是说一半留一半,神神叨叨的,却怎么听都有道理,你这样应该给人算命去啊。”

喻文州也不否认,面上还是那副雷打不动的云淡风轻,“做生意的总要有些准备,若叫人听着都无道理,我这醉生楼想必早该门庭冷清、无人问津了。”

黄少天撇嘴,“合着您说的都是唬人呢。”

“这位客官,天色不早了。”喻文州没有再同他聊下去的意思,再一次下了逐客令,“故事我也听了,酒您也拿了,还是请回吧。”

“天地广大,却少我一处容身。”黄少天还是不走,趴在柜台上似笑非笑地看喻文州,“掌柜的,我看你这酒楼无人时甚是冷清,你一人空守岂不孤单寂寞,不如你留我做个跑堂的,有客时帮忙跑跑腿,无客时还可以逗趣解解闷,我也不要工钱,你只管赏我口酒喝便是了,是不是划算得很呐。”

黄少天眼见着喻文州面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却仍然没有将那道长久处之的平静撕开一道裂缝,他安然地听着自己讲完了这个故事,好像自己所说的一切与他全然无关一般。

那个随手一壶仙酒就是二百年道行的白衣人从何而来,为何又说自己已算不得是仙人,他堕入凡尘尽百年只为寻一根有灵之木,寻得之后又想用这根灵木做什么?而饮下那壶酒的自己为何全然无事,反而将无上剑气融会贯通,用剑已臻化境。还有……他在那些破碎的光影中看到的都是什么,又是谁。

难得时隔十几年,黄少天还能想起醉生楼三个字,还能寻到这处来。他自然不是白来的,埋在那酒中的故人身影和旧事,他势必要弄个清清楚楚才是。

可惜话已说尽,喻文州面上的神色依旧平静不改。这个人的眼底是无尽的深渊,埋葬着数不清的不可打捞的往事前尘,不容分毫窥探。

喻文州抬眼看了看黄少天,他当然也知道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是不是划算得很?

划算个桂花精啊,喻文州深吸一口气,心道自己这是赔大发了才是。

黄少天只求一场大醉,不醉自然不归,现已铁了心地要留下来,喻文州又狠不下心去把人赶走,一来二去也只得随他去了。只是他想求的那一场大醉确是奢侈,奢侈到喻文州纵是捧着一颗酒浸了千百年的真心亦不敢轻易许之,只得舍了这店里的酒任他痛饮。

“罢了。”喻文州想,反正时间也还来得及,便由着他吧。

“足下请便。”

 

六、

夜深,醉生楼的后院早已起了灯,屋内自是一片漆黑,里头的人不知是睡了还是夜深未归。黄少天进了喻文州指给他的屋子便再没露头,喻文州也不管他,自己阖门便回了屋。

四下无光的密道通向祠堂深处烛火幽暗的一间暗室,喻文州将暗扣搭上,转身走向屋内孤零零立着的一面壁柜。

他从柜上取下来一个深棕色的木匣,匣体纹络繁复、符文密布,隐约可见流光婉转,显然是有灵之物。

喻文州无言地看了那木匣良久,最终深深叹出一口气,缓缓将那匣子打开了。

幽蓝色的一团火有如拳头大小,在匣盖开启的瞬间倏地跳了出来。

明明火光灼人,却迎面扑来一片彻骨的寒意,能在一瞬间将整个灵魂冻结成冰。

那分明是一团魂火。

他骗了黄少天,那坛酒并非醉生。这醉生楼为故人而开,醉生酒为故人而酿,楼中佳酿任黄少天畅饮,唯独这醉生酒,他是喝不得的。

那是用他的剑气酿成的,是他的引魂酒。

这世间万物皆在因果之中,喻文州取桂木造往生匣一时恻隐,拿醉生酒点化了卢瀚文,这便种下了因;怎料七百年过后,黄少天偶然被卢瀚文困在酒海之中,误打误撞饮下那百年修为,练成无上剑气,这便是结出的果。

因果循环,皆是拿人的造化去填的,他虽然已注定要脱离仙班,但仍空有无尽岁月,可黄少天不一样。喻文州觉得疲惫像潮水一般涌上来,顷刻间将他没了顶。他再也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他了,这一世若再不能有个了断,往生匣的灵力也将用尽,一旦找不到下一棵灵木,不仅那团魂火将会散尽,自己怕是也会长久地迷失在这样的轮回之中,再无回旋的余地。

生有何忧,死亦何惧,何欢何虑,此命何辜啊。喻文州觉得有些怅然,那个人啊……他总是劈沧海踏日月一般,身有万丈光芒睥睨天下众生。早在自己还遥遥仰望他的身影时,他就已经悟出了这样的大道,桑田炼海不过千年,他又哪里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黄少天说错了,喝不醉的分明是喻文州才对。

这一生,纵是散尽百世修为,他也要逆天而行。数百年游荡人间,他始终开着这座醉生楼,用他仅有的在那人离去之后从旧日的痕迹中找到的剑气酿酒,见形形色色之人,品离合聚散之事,只为收集那人被打散在天地间的魂魄,迎他重归六道之中,再入轮回,再成仙身,再悟大道。

如此逆天行事,必遭天谴。王杰希那家伙已经找过自己多少次了……可纵然形神俱灭万劫不复,那又如何。

只是千年岁月数世轮回,这一世他终有所决断,不曾再去寻他。哪料想黄少天竟会主动推开醉生楼的大门,向他来讨这壶醉生酒。喻文州面上不动声色,可那一刻他心中分明已腾起滔天巨浪,心潮澎湃许久不能息,却不知这是上苍一点卑微的眷顾,还是本已艰险的前路中,又加之的一丝有意刁难。

这壶酒他早晚是要给黄少天的,但还不是现在。回望身后岁月,竟已如此漫长空寂,不知不觉中已然走了这么久,这么长。醉生楼初现人世至今已历七百年,那些曾经走入店门讨酒的客人有些熟悉有些陌生,有些依旧时常往来,可有些却早已停留在了岁月的另一端,再不复相见。

这些人入此门来,大多为求一醉,说到底都如他一样,是放不下心中那点儿执念罢了。

黄少天。喻文州默默地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黄少天。

轻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倾醉又何妨,怕只怕酒醒之后,空余人断肠。

“人间有醉生楼,只为故人饮酒,做尽春秋大梦,无醉不休。”

 

七、

太阳落山的时候,年轻的剑客走进了酒馆,便再没有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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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喻掌柜的带着他的客人们来和大家见面啦。

搓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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