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没有小生阿洛了。  

【宋词百首之踏云行/喻黄】黄侠客游记

这篇六月份就想好了,七月初就就写完啦,憋了一个多月才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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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生世便当途,朝栖碧海暮苍梧。

天涯知己千杯酒,足下归家万里路。

                       ——《黄侠客游记》


黄少天是个游侠。

游山玩水的游,行侠仗义的侠。

他觉得大丈夫就当如徐霞客一般,朝碧海而暮苍梧。枕天宿地,餐风饮露,千山万水都信步而来。

于是他一人一剑,一步步漫游南北,用双足去丈量土地。悲失路之人、交他乡之客、管不平之事,而后又是孤身一人上路,长风霁月为伍,野果清泉果腹,雨打风吹难挡,虎豹豺狼不惧。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他的胸怀,可容苍生。

 

直到有一天,遇上了那个人。

黄少天才知道,这天地万物都装得下的心怀,竟独独装不下一个人。

 

三月晦日,早雨初歇,山峻路滑,荒岭绝人。

黄少天打这青石崖走了两遭了,两遭尽数被骤雨挡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暂时退回山腰小庙。

下山时倒是晴了起来,从松竹岭过,雨后新霁,云散日朗,泉声山色也别有一番意趣。

三十余里深山坳中有座庙,叫蓝雨的便是了。可饭可宿,正是他来时歇处。

未及庙门,老远便听得咿咿呀呀的唱调自庙中传将出来,空山新雨中走上一遭,真真应了那空谷传响、哀转久绝的话了。

可这都唱了三天了,不累吗。

他宿在庙中的当天夜里,经过个戏班子在庙里歇了,那戏班破得叮当响,无一处出彩的,只那台中间一直唱主人公的倒是个好嗓子。他向来是不懂戏也不听戏,生净末都辨不出的,可碰上这几场竟都驻足听完了。

这庙里的和尚也是不正经,大好时光不用来念经,一个个儿的都蹲在这儿听戏,算什么好和尚。

黄少天走进了院儿就见台上唱得正热闹,他忙走到前面将听得正起劲儿的小和尚赶回了禅房去。自己在正中间大刀阔斧地坐了下来,端了盏茶的功夫就听台上人又开了嗓。

 

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

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英雄好汉把真诚话来讲,

旧友相逢豪兴狂。

 

词是极好的,声更是极好的。

如清风拂玉,如剑斩虚空,如冰泉激石,如七弦桐铮然长吟。

黄少天将那盏茶往桌上一落,起身拍手喝道,“好!唱得好!”

厚重粉饰下的一双眸似乎看了过来,又似乎只是不经意地一瞥,清亮的眸光掠过他时,却好像心口被什么东西剜掉了一块儿,浸了酒般的冷冽,却又是火辣辣的一片气血翻腾。

黄少天心口空荡荡的,却又疼得发紧。

那台上的人又接着唱了下去。

 

英雄好汉聚堂上,

真是个满天星斗焕文章,

大泽龙蛇起四方,

兴高采烈历程路上往,

这才是群英集会……

 

是夜,伴雨安眠,晨间好梦,四更醒时见繁星满天,喜难成寐。天明果然无雨,自寺出,香风十里扑面而来,当即辞庙而去。

又出青石崖,天山一碧如黛,山光人意,皆是难掩喜态,腰间宝剑环珮相扣,亦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山深不见游人,唯栖鸟频频相顾。

行了数里,见飞瀑直下,石梁卧虹,他乐得觅筏而渡,逗留良久,直至四下暝色才往下个宿处寻去。

二十里外又是一寺,走了不久却又朦胧听得咿呀戏声。黄少天顿了顿足,四面环顾半天才确定自己并没有走错路又绕回了蓝雨庙去。

待进寺见过住持,求得客房一间后,那边戏台上已是声弱,他缓步踱去,似乎是众僧已散尽,又似乎根本未曾有人,戏台破败,四下空旷,清冷月光下孤零零坐着个白衫人。

空气里静得让黄少天有些不自在,干脆借着月光搭了个话,“刚刚是你在唱戏吗?”

那人闻声回过头来,未施粉墨的一张脸似乎有些不见天日的苍白,却缀着两颗漆黑如墨的眸子,见了黄少天微微一怔,笑道,“原来是你,真是巧了。”

听了这话,黄少天也是一愣,脑袋里转了转便悟了,“前日里蓝雨庙台子上唱戏的竟是你吗?厉害厉害,你唱的可好听了!你这刚刚唱了什么?”

“一点忠魂天日惨,五人意气风雷掣,千秋大节歌白雪。《清忠谱》便是了。”坐在月下的人开了口,不似洪钟,亦非雷霆,那声音是清清冷冷的,如风如冰,掠过黄少天耳边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人在他心口猛地抓了一把。

“你喜欢听戏吗?”那人问。

“不,不,我不懂这个的。我就是觉得你唱的好听,你那《响马传》唱了三出我都听全了,平时我根本不听的,但听见你唱就卖不动步子了。”黄少天挠了挠头嬉笑着,未几却又唉声叹气地摇头,“不过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黄少天轻念着那两句词,一脸惋惜地慨叹,“你这词儿唱得多好啊,那为什么你不走出去呢?大丈夫就该天大地大,五岳三山,四海为家,何必囿于小小一方戏台呢。”

那人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若当真只囿于一方戏台,那么一日之内,我又如何会在几十里外的又一座山头再见阁下呢。”

黄少天撇了撇嘴。

说得好像还蛮有道理的样子嘛。

 

四月十四,别青石崖,绕启竹溪,循麓而左,出南山口,三十里抵落照峰,见听雨潭。日已戌,十里方圆未见宿处,唯蓝台二里山半见荧荧火光,绕涧跃梁,方见山洞。

觅见火光的时候黄少天便已打定了主意要厚着脸皮蹭蹭旁人找到的山洞过上一夜了,况且这山洞两侧峭壁亘天,危峰乱叠,若非隐约瞧见火光,他也未见得能寻得到,可见其中宿客绝非等闲之辈。

他向来是个喜好交友的性子,关山难越,萍水相逢的都能说上个一两句,若碰上个志同道合的侠客,就更是收不住话多的本能了。而这会儿他又恰好怀着个见大侠的小憧憬,当即身轻如燕地跃上岩壁,万丈深渊间来去自如,青云踏短短几纵便跃上了洞口。

然而在昏黄的火光中见到那张素白而熟悉的面庞时,黄少天还是有点儿怀疑自己上来的方式是不是哪里不大对。

“青云三十六踏,一踏便入青云。”火光之下,就见那人开口,“果真是好身手。”

“哇,你可以啊,这才几天啊,你们那戏班子拖家带口的,就走到落照峰来了,都快赶上我的脚程了。”黄少天拧了一把跃涧时淋湿的衣服,又抖了抖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怎么就你一个人?怎么爬上来的啊?”

“哦对了。”他拍了拍衣襟,往地上一坐,“我叫黄少天。”

“这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三座山都翻过来了,少天还是把我当做囿于一方戏台的吗。”那人似乎是笑了,那笑是平平淡淡的,连自来熟都是平平淡淡的,而后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道,“喻文州。”

 

“什么啊,原来你不是那戏班子的啊,我还以为你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台柱子呢。这么说也是,从蓝雨庙出来后第二次碰见你的时候好像就没见到戏班的人了,那晚就只有你一个人吧。”说了两句更熟了,黄少天索性脱了外袍来烤火,“那你是做什么的啊?”

喻文州轻轻启唇,唱了两句,“少时侠气盖一座,驰马走狗,饮酒如长鲸。”

那两句并非戏腔,只是清吟,伴着枯枝被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仿佛突然间就放大了千百倍,黄少天暗自咬了自己舌尖一口,才从那种恍惚中稍稍清醒过来。

就听喻文州说,“大丈夫就该天大地大,三山五岳,四海为家。现在说来,我和少天算不算是同道中人了?”

“啧,你要这么说吧,那还真是巧了,也就半个月吧这?我们就遇上了三次了,尤其是这次,居然是在这么个荒山野岭悬崖峭壁上的山洞里,倒是挺有缘分的。”黄少天嘿嘿笑道,“亏我上来的时候还以为会遇到个武功盖世的大侠,想要讨教讨教呢。”

“不是偶然。”喻文州道,“在蓝雨庙见你两次从松竹岭回来,便知你要往这边来了,后来夜里又瞧见你听雨声,便料想你定是想来落照峰听雨潭看看的,我便也沿着这边来了。”

黄少天显然被吓了一下,“你是跟着我来的?”

“是啊。”喻文州应道,跳动的火光中映出一双笑眯眯的眸子,“我以为遇到了个武功盖世的大侠,所以想向少天讨教讨教呢。”

 

他们在洞中呆了三日,才见天有雨色,当即大喜。待雨落后才知他们宿处便是听雨佳处,不出百米便是响岩,雨水落下如帘如幕,入涧作响,激石成声,如琴如瑟。

晚间只是廉纤不止,翌日早间雨甚,四望云雾,弥漫一色,绕峰而铺。水汽愈积愈多,眼前已是一片苍茫,水珠沿着壁顶蜿蜒迤逦,扯出一道道狭长的痕迹,偶尔一滴悬挂的久了,再兜不住丁点儿重量,却不偏不倚地滴在黄少天鼻尖上。

而喻文州的眸光也轻轻打在黄少天的身上,好像连他的眼底都盈满了水汽。

黄少天想,这真是蒸得人心都要醉了。

正是他觉得再不出声说点儿什么便要尴尬至死的时候,外头空旷山谷中忽地传来嘹亮一声鸡鸣,黄少天一下子来了兴致,扯着喻文州的袖子说道,“诶你听见没,鸡鸣啊!”

“传中东南有座桃都山,山上有棵大树叫桃都,树枝能绵延三千里。桃都树上栖着只天鸡,每当太阳升起时,天鸡就叫起来,天下的鸡都会跟着它一起叫。”

黄少天一边说着一边还跃跃欲试地想向雨帘外张望,末了还学了几声鸡叫。

喻文州瞧着他有意思,眸底一片难掩的温柔,手指轻敲着石面,口中轻轻唱了几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他坐在靠后的位置轻轻唱着,前面找着天鸡的黄少天心里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那,那歌!喻文州唱得那几句,他是听过的。

上次走到一个郑地的寨子里,那些等丈夫远行归来的女子们口里唱得就是这个啊。

完了,完了,这么大的雨,这么凉的天气,他却好像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这是不是不太对啊。

 

“喻文州。”前面雨帘边儿上坐着的黄少天闷闷叫了一声。

“嗯?”喻文州应道。

“那个,你说吧。虽然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可这天地如此广远,四海如此辽阔,山川草木虽有灵性却终不能言,世间之大,若孤身一人岂不寂寞。”他顿了顿,侧脸陷入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只勾勒出一个棱角分明的轮廓,“你想不想找个伴啊。”

那清亮的眸光有如羲和万丈辉光,喻文州在一片眩晕中与那明媚笑意直直对视。

自己也一定是笑了吧,他想。

 

又一岁,正月十九。游至白鹿山,见遍山冰花玉树,共雪天一色,大喜而留,卧于山房。夜雨溜檐不落,陡然成冰,窗外寒树铮铮作响,盖是冰声。

心乐之,遂假灯一盏,欣然起行,踏雪蹑冰。

黄少天连连跺脚,震得树上积雪层层下落,有些不堪重负的细枝干脆连枝折了下来,喻文州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叫了他一声。

“少天,别跺了,仔细一会儿将我们埋了。”

“我也不想啊!”黄少天捂着脑袋,“这也实在是太冷了吧!我从来没在山里过过冬天呢,我怎么觉得我耳朵已经没有知觉了呢,文州你快看看我耳朵是不是冻掉了!这雪大得都成了雾了,我们不会走丢吧?”

喻文州配合地摸了摸他的耳朵,“你的耳朵好好的,没有被冻掉,放下心吧。雪太大了,你不要把兜帽摘下来,护好了耳朵,不然当心真的冻掉。”

他的手伸过来,明明是冷的,黄少天却就是舍不得叫他走了,连忙将面颊跟过去,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地说,“你千挑万挑,挑了这么个日子出来是为哪般啊!半月之内寒威最甚的怕就是今日了,虽说人要勇于挑战,但我们好不好不要和老天爷作对啊。”

喻文州索性另一只手也摸上去,捧着他的脸颊捂了一会儿,到底他掌心还是要比黄少天面上更热些,“据说大雪漫飞之夜过后,望雪崖上能见云开,早间日色浮于云端,如踏区光,如登天境,如沐仙风。”

黄少天似乎多了兴致,眸中顿时亮了几分。

喻文州笑笑,捏了捏他冰凉麻木的耳垂,“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

喻文州所言果然不假,曦光初露的一刻,黄少天满心震撼,几欲落泪。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正是这瑰丽山河,才值得他仗剑守护。此生能不负江山锦绣,便是他不负本心了。

“你说的那个,更重要的。”一片初光明丽,满身冰雪素然中,他回头看向喻文州,“是什么?”

喻文州迎上他的视线,眸底一片幽暗如深,“望雪崖旁五水汇集,天生地泉,每年正月二十前夜若逢大雪,便成温泉。若能携侣同往,如赴巫山。”

温柔的吻亦如雪般落下将他淹没时,黄少天突然感觉自己的耳朵似乎恢复了知觉。

轰地烧了起来。

 

(删节)


正月二十七,天怒寒,滴水成冰。

与天离塔老僧期于晦日看雪烹茶,遂循溪而下,过台南峡。经宋家寨瓦舍而宿。

一年四季,无论寒冬酷暑,黄少天都是要练剑的,风雨无阻。这会儿天初明,便听屋外铮然剑鸣,如龙啸九霄,如长虹贯日。

喻文州索性也起了,早早在桌前坐下。瞧着屋外黄少天练剑的身影,倒是一时间文思泉涌,摊开纸来落笔。

黄少天练完剑进屋来的时候他已经写了好一阵子。

那人还没进来声音便已经传进来了,“走啦走啦,两个大丈夫也要朝碧海而暮苍梧啊。年前就和魏老头约好了,可不能爽了约叫他看咱们笑话。”

他从没进屋就开始催促喻文州,可催了好半天也不见他动,只得自己凑到桌前去,“大清早的,你这是忙些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喻文州悬腕落笔,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抬眸时映了黄少天满眸的笑意。

“写什么呢写什么呢?”黄少天连连追问。

喻文州看着他的侠客含笑开口,“我呀,我在写——《黄侠客游记》。”

黄侠客讶异挑眸,难掩唇畔飞扬笑意,接过书卷来,但见扉页上隽秀字迹——

 

丈夫生世便当途,朝栖碧海暮苍梧。

天涯知己千杯酒,足下归家万里路。

白头风霜已吊古,两袖孑然觅荣枯。

即行远客今犹是,何处江湖半卷书。

 

何处江湖半卷书呢?

便是此间江湖了——

 

喻文州淡淡微笑,拉下他的侠客吻了上去。

 

晨光大好,不负与君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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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生世便当途,朝栖碧海暮苍梧。

天涯知己千杯酒,足下归家万里路。

白头风霜已吊古,两袖孑然觅荣枯。

即行远客今犹是,何处江湖半卷书。



一点儿都不怀疑我自己说不定有一天会写一本《黄侠客游记》。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就还用这首诗做卷首语好了。


来交流下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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